西红柿精

【法洛希尔·繁花】阿姆西夏:神学要义

难道凡有杀戮,流血,致人死命,便是恶么?凡有哀恸,怜悯,跪下忏悔,便是善么?杀灭凶徒,匪盗,恶棍,乃至向一切歹人动刀兵,是称义的,是为德行。若为凶徒,盗匪,恶棍,乃至一切歹人哀哭,则是邪德,与众恶之中,与恶形为友。

                                                             ——《圣子行迹·东国之书》

圣伐。

异教徒的鲜血、尸骸与骨殖在那位天使脚下沉寂,沉积,化为朽土。它们不敢哀哭,不敢求告,也不敢向他们的神去祈祷。

皆因为他们的神是伪神,是恶魔,他们的国是臣服于魔神,不皈依圣教,甚至要与安诺尼瑟为敌的地上之恶。

敬奉魔王,这是最最重的罪,在地狱里,要受七十七重火刑。

鲜血、尸骸与骨殖,甚至不敢在那位天使的身上沾染停留,所以,如果你当时在场的话大概会看见,接连铺展直达天际的赤色与腥臭之中,无穷无尽地堆积在昏红残阳下的死肉与亡骨之上,有一位洁净不染一尘的天使,低垂着剑,孑然茕立。

那位天使的面容介于美艳与英武之前,身体的轮廓也比娇丽多一分坚硬,比刚强多一分柔美,呈现出非男性也非女性的美感。柔亮的卷发长及胸腹,是如沙漠一般壮阔的金色。风悄悄地溜过来,拈起天使的发梢,又赶紧放下,跑走,又转回来,扬起雪白战袍的衣角。

天界战神沙希尔穆亚,他的剑上,流过十万异教徒的鲜血。

他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来,伸出手,在一块断肢上抚了一把。

满手都是触目惊心的、浓烈的、厚重得发黑的红色,还有冰冷粘腻,软乎乎的恶心触感。

这是什么东西。红色的,味道难闻,放久了还会凝固。为什么异教徒的身体里都是这种东西?为什么不是纯洁的、有光、有灵的白色乳汁?它是不是什么邪祟污秽的东西?

可能是想让自己看上去更像是刚出生入死过,沙希尔穆亚把裹满污血的手往脸上一糊。沾血的手指划过眼睛,在脸上留下血泪一般的痕迹。

这些异教徒也真是奇怪了。他们死了以后会留下一具丑陋冰冷的躯体——在生命逝去以后,他们的躯体居然不会化成光雾消散,这大概是魔神对他们的诅咒吧。

沙希尔穆亚站起来,双翼伸展,极目远眺。

死去的异教徒留下的垃圾蜿蜒到天尽头,那些赤红的腐液汇成河流,在低洼的地方聚集成一个小小的湖泊。

无数人临死前的哀号终也散去了,随着最后一个幸存者,试图从尸体堆里爬出来逃命,被沙希尔穆亚抓了个正着,身首异处而散去了。

天使向地势低洼的东方走去,走向那血池。

这些赤红发黑的腥臭液体也许就是魔神力量的展现,既然如此,也许以自己上位天使的力量,可以试着净化它们,不让上古的邪恶腐蚀这片土地。

沙希尔穆亚解掉战袍,裸身踏入血池,在血池的最深处跪下,向天帝阿诺内斯祈祷:“他们不知道自己在作得什么,他们天真如赤子,心灵空虚,未见安诺尼瑟的光辉,便已信魔,为众魔所迷惑。我主阿诺内斯仁慈如春雨夏风,正如仆人沙希尔穆亚,卑微如同沙子,也敢同我主讲话。请我主万勿降罪与他们,请我主救他们于地狱火焰的磨难,如祷所言——如祷所言。”沙希尔穆亚低声念诵,舒展手臂,在血池表面划下一个圣环。

那血像沸腾了似的翻涌起来,疯狂地拍打沙希尔穆亚的胸口,后背,双翼,气泡从血池底部涌上来,破裂,血花四溅,落在天使美丽的脸上。

天使是不会感觉到累的,沙希尔穆亚跪在血池中央,祷告了六天六夜,直到血池干涸,也没见到有什么成效——必然,血就是血,不论是异教徒的,还是安诺尼瑟信者的,还是猪马牛驴,鸡鸭鹅狗的血,都是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血。

但——既然血池已经干涸,那祷告必然已经上达天听。

“你跪在这做什么呢?”耳畔忽然响起话语声,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沙希尔穆亚睁开双眼,那黑发黑眼的年轻男人,身上是云山以东,报死鸟之族类的衣服和装扮,发髻高挽在头顶,余发披散,铺在背上。那人立在血池外面,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天使一眼就看穿了这男人的伪装。他才不是什么人,甚至根本不是报死鸟的族类,而是一头龙——恶形之魔。

对于安诺尼瑟教来说,一切非人类的特征,如黄眼,尖耳,过分的强壮和高大,颜色过与浅淡的毛发以及会讲话、能变为人形的鸟兽类,都犯下了恶形之罪——他们长得太奇怪了。

“你不怕我吗?恶魔?”沙希尔站起来,在陌生人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重新穿好战袍。那战袍看起来仅仅是一片围在腰间的白色长亚麻布,却是天使力量的展现。

“你是那种,连话也讲不得几句,就要动手的天使吗。”陌生人眼角带笑,“我问你,你有没有见到过一种东西,蓝色的,像星空一样?”

蓝色的,像星空。那又是什么妖物?沙希尔穆亚正不解,但回忆中的那盘恰好符合恶龙的描述的东西,却恰好地跳了出来。

“你是谁?”沙希尔穆亚一下理解不了那是什么,只随便说点话来拖延。

“鄙人,李晨锋。”

“很好,李晨锋。我是圣伐大天使尼哈亚席下的部将沙希尔穆亚,下次再见到我的时候,最好赶紧躲开。”沙希尔穆亚言罢,双翼一展,生上高空,消失在浑浊的黄昏暮云里。

那云的颜色渐渐地褪去了,从压抑的浑浊,渐渐变得洁白而蓬松。纯光天堂的夜晚是闲适而温润的,天使不需要休息,夜晚对他们来说,是寻求快乐的时候。颂唱大天使玛拿耶正抱着琴为小天使们吟唱故事,玛拿耶席下有着少年的外形与活泼外向的性格,兼而有美丽的歌喉、精湛的琴技与总是能发明各种神奇玩意儿的头脑,在天堂很得天使们的喜欢。

往常的沙希尔穆亚也是很喜欢听玛拿耶的歌谣的,但是今天,情况不太对。

玛拿耶正在唱左席大天使阿戈冬亚与魔神底腓士的战斗,唱到底腓士挥出一道霜蓝色的光华,璀璨闪耀如同星河,把阿戈冬亚的宝剑折断。

——那东西果然是魔神的力量吧。

沙希尔穆亚记得自己在杀戮的过程中层见过那样的东西。在一座很小、很不起眼,却被严密地保护着的帐篷里,一只盘子,盛满了那东西。当时的沙希尔穆亚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斩净了周围的异教徒后,伸手去碰。

随即,身体一阵异样,宛如被巨大而尖锐的冰枪贯穿,沙希尔穆亚第一次感受到了“疼痛”和“冷”。天使是极为强韧的生命体,许多凡人的感官对他们来说,仅仅是一个概念。就如同“疼痛”和“寒冷”,他们知道疼痛是一种难受的感觉,寒冷令人想要发抖,但天使的躯体永不朽坏,即便生命离去,也毫无痛苦,天堂永远温暖宜人,并没没有谁真正的感受过所谓的“疼痛”和“寒冷”。

这两种为凡人所习以为常的感觉令沙希尔穆亚觉得自己一定要死了,但死亡并未来临,等到冰寒散去,自己身上反而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但不论如何,恶魔的力量,已经消失了。大概是被净化了,就像那血池一样。

玛拿耶见沙希尔穆亚驻足,以为他在仔细聆听自己的歌谣,向这位听众点头致意。沙希尔穆亚心里一颤,匆匆还礼,赶紧跑掉了。

“沙——希——尔——!”有个谁使劲地扑到自己怀里,差点把沙希尔穆亚撞了个跟头。等到沙希尔看见在怀里蹭个不停的下位天使时,才发现自己的“小跟班”位阶似乎提升了一级,已经获得了光环。

“拉利玛亚?”沙希尔穆亚下意识地叫出了他的名字,那位小天使就像得到了什么赏赐似的,睁大晶亮的蓝眼睛,“嗯嗯嗯”地使劲点头。

这位拉利玛亚是在书典大天使以嘉莲亚席下的图书馆担任图书整理工作的,大概是最近工作做得好了,得到了提升。接着拉利玛亚就围着他的沙希尔问长问短起来,具体内容包括恶魔凶不凶,异教徒凶不凶,有没有受伤,还会不会离开他。

沙希尔穆亚没有回答。

他遇见了恶魔,恶魔和颜悦色地对他讲话。他碾死十万异教徒,不过是机械地重复着挥剑砍杀的动作十万次,异教徒在他手下毫无反抗之力,根本谈不上什么凶,更谈不上受伤。但是会不会离开拉利玛亚,沙希尔穆亚不想对此发表看法。这只小东西粘着他已经粘了很久了,他不想让他继续这么粘着,故此没有给他回应,也更谈不上什么希望。

“你为什么晚上才回来呀,大家为你准备了庆祝会。尼哈亚席下已经选定你作为他的副官了。你是名副其实的天界战神了呀,沙希尔!”拉利玛亚看起来开心得不行,“你听见你拯救的三千信徒的祷告了吗?他们在感谢你呢!也感谢我们的父,感谢他为他们送来了你。”

是吗。

沙希尔的脸别向远方,他想再看一眼凡间那被染红的暮云,视线却被天堂中高耸的美丽建筑遮挡。

为了拯救三千人,杀死了十万人?

啊?

第二天的庆祝会,沙希尔穆亚像做梦似的接受了那些祝福与赞美,又像做梦一样回到自己的宫殿。那熟悉的、供他练习剑法的演武场,熟悉的、供他躺下舒展身体的卧榻,仿佛一夜之间变得陌生。

沙希尔穆亚把所有红色的装饰物都换掉了,但是异教徒那赤红的血依然在他眼前晃动,从不停歇。

他去请教博学的书典大天使以嘉莲亚,想要知道那红色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并不是恶魔的诅咒,我的朋友。”以嘉莲亚席下睿智而温柔,“所有的凡人身体里都奔流着血液,就如同你们身体中的灵浆。那是他们的生命之源。”

“那就是说……假如有一个信徒死掉了,他身体里也会……”

“对的。”

那异教徒与信徒有什么区别呢。他们都是凡人,都是与天使不同,会痛苦的凡人。沙希尔知道“痛”的滋味,感觉就像失掉神光一般难受,那感觉已经令天使如此难受,更何况脆弱的凡人?

——他好像终于知道为什么异教徒被斩杀的时候要叫喊,知道了为什么他们会哭泣,会求饶,会拼死抵抗。因为谁也无法抵挡住被杀死的“痛”。那是多么难受的感觉啊。

那么……把无边的“痛”传达给凡人,真的是天使所应该做的吗?剥夺无数的生命,真的是天使所应该做的吗?

并不吧。

天使并不是地狱众魔,他们的使命并不是为凡人带来痛苦。

——但又为什么令他作这事呢。

沙希尔穆亚不知道自己在作得什么,沙希尔穆亚天真如赤子。即便我主能宽恕,沙希尔穆亚也不能。

也不能宽恕自己。

纯光天堂的光辉依旧美丽辉映,就算少了一个沙希尔穆亚,也不会有什么缺憾。甚至除了拉利玛亚,不会有别人发现。

但沙希尔穆亚确实消失了。问一问拉利玛亚,说凡间的战争中封印了七首恶龙拉茨法莱,沙希尔穆亚主动请缨,镇守封印去了。

“我们约定一千年以后再见!”拉利玛亚大声宣告。

七首恶龙拉茨法莱,曾经以李晨锋的模样显现在沙希尔穆亚面前。那次,沙希尔穆亚可以说是落荒而逃。但是这次,他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在天界得不到解答的疑问,想要亲自去询问那恶魔。

或许恶魔会懂,问一问总是不要紧的。毕竟自己并不是话都讲不得几句,就要动手的天使。

封印的里面,是一个漆黑,却又能把一切都看清的空间。沙希尔穆亚对面有难以计数的苍白的手臂,有个人形,被苍白的手们拉扯抓握着,举在中间。那人身上依然是云山东边的民族服饰,只不过发髻散落,黑发长长地垂了下来。

“是你呀,沙希尔。”恶龙说着,想要对他挥挥手,却被那些苍白的手拽了回去:“没法马上躲开你真是对不起。”

“我问你,恶魔。”沙希尔穆亚不跟李晨锋客套,“你们恶魔的使命,就是要为人类带来痛苦么?”

李晨锋摇摇头:“别人怎么想我可管不着,反正不是我的使命。”

“那你的使命是什么?”沙希尔穆亚对李晨锋的回答一点也不奇怪。恶魔多种多样,所作的恶,也有千百万种。

“我想要建立一个新的秩序,天下和平,世界大同。所有人都不再因为‘不同’而争斗,弱小者得到庇护,强大者提供庇护,父母与子女相互爱护,不再因为子女达不到自己的期望而抛弃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但是我现在怎么讲,也只是空口说大话。人们并不认同我,或许他们觉得争斗才是好的吧。”

这听起来可不像是“作恶”。

“在你的构思里,安诺尼瑟教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天使问。

“人们信仰什么,不信什么,完全取决于他们自己。但他们必须尊重他人的信仰。除非威胁秩序,否则信仰不会被剪除。”李晨锋想了想,补充道:“我记得安诺尼瑟教,是有所谓‘圣伐军’的吧。”

确实。并且沙希尔穆亚自己就是。

“那就是说,没有人会因为信仰不同而死?”

“并不完全是,也不完全不是。毕竟,信仰只是人一生所有事情之一。人活着,除了信仰还要考虑许多别的东西。不过,话说回来,沙希尔。你在执着什么?”

我在执着什么啊。沙希尔穆亚问自己。我只不过做错了一道数学题,误以为三千比十万更多。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最终汇成大河,奔流而过。在时间的长河里最终也不再有什么光辉的宝剑拉维兰·艾农与天界战神沙希尔穆亚,留下的只有永远流淌着鲜血的魔剑万象皆杀,以及大罪的恶魔,邪德大君阿姆西夏。

“邪德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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