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精

【法洛希尔·繁花】萨然多尔:踏血而行

“阿尔坦尼,是古老而神圣的姓氏。书写一切律法的萨法什王把坦尼书作为名字赐给我们,并把我们放在第二种姓,仅次于他的将军与谋臣。我们的先祖曾经辅佐降魔主伊洛娜,并被记载入《大颂》,这是无上的荣耀。”

午后的暖阳是美丽无比的金黄色,一如白银之嗣金色的双眼。传说那金色双眼来自他们阿苏里纳达尔一族的表亲黄金之嗣巴瑟拉达尔,这对兄弟相亲相爱,把自己的一部分送给对方做眼睛。

“海达拉多尔,你来回答。”夫子用教鞭往讲台上一敲,那位腰杆笔直的少年立刻站了起来,语调平稳又庄重:“是。”

那少年藏蓝色的长发深沉如海,软软地披在肩膀上,软软地垂下去,像一条由亘古而来的大河。冬青叶藏在耳后垂发之下,被发丝松散地掩盖。

“我们身为司祭之族,最重要的是什么?”

“永远侍奉诸神。”

夫子满意地令海达拉多尔坐下,目光随即转向了他身边的另一位少年。

“萨然多尔,不想听可以出去。课堂上玩刀子,是未来的祭司该做的吗?你何能对得起天界诸神?”随着夫子的斥责,那玩刀的孩子并未愧疚低头,反而好像等了这话很久似的,如获大赦,嗷地一下蹿出了教室。他哥哥的目光随之而去,比起羡慕来,那双深金的眼睛里更多的是平淡,和深深隐藏,几乎不可见的一点担忧。

“对不起,夫子。请不要管他,我们继续吧。”海达拉多尔早就习惯了弟弟的顽劣。自己终将是要继承家业的,所以必须优秀,必须成熟。弟弟的话,虽然没所谓,但他也终将要成为一位祭司。“晚一些的时候,我会处置他。”海达拉多尔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以现在萨然多尔来看,大概是一辈子也做不了祭司了。尽管他很得那几位教授刀法武艺的老师喜欢,学得也快,但就家族本职来讲,实在是提不起来。

夕阳西下,白色之月的配偶就要离开他的金车,沉入沙漠的尽头,去审判可怕的胡尔妖魔了。光线从金色变成柔和的金鱼黄,从金鱼黄到玫瑰红,再到深蓝,最终沉入夜色。

萨然多尔的居所向来灯烛很少。漆黑之中闪烁昏光点点,如豆灯火摇曳,林木枝干摇曳,虚无之影摇曳。也许只有伊洛娜晓得为什么萨然多尔这位好动的弟弟不喜欢修剪规整的美丽庭院,而非要把居所弄得荒木横生。

海达拉多尔独自一人,带上些许点心,踏入了胞弟的居所。四周很黑——以精灵的视力来说,只要有月光,他们便能把物事看得明了。而今夜,偏是新月。海达拉多尔的尖耳朵微微震颤,试图从丛生的林木里寻找弟弟可能的踪迹。但他又失败了。敏锐的精灵听力除了听到大自然的低语,别的什么也没有。

“居住在萨然多尔周围的灵魂们,阿兰达尔宠爱的子嗣们,请告诉我,我的弟弟去哪里了?”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被一丛丛的荆棘完全拦住。海达拉多尔在心中默念道,试图与周围的植物对话。

“我们答应萨然多尔,对任何人隐去他的行踪。”植物们回答道。

他心里忽然有点失落,但还不死心:“包括他的哥哥,我吗?”

“是的,任何人。”这些大自然的灵魂从不说谎,海达拉多尔很清楚。

与植物在心灵的层面交流,这是律法主萨法什赐予阿尔坦尼家族的法礼,是用黑火写在白火之上的律令。律法主萨法什写到:“所有的绿草,碧木,花与叶,所有这地上生出的,以阳光和雨为食的生灵,我打发阿尔坦尼作钦差,你们的话,要说与他听。”

后来是否有同植物对话的能力,就成为了是否有能力胜任神职,是否有资格继承阿尔坦尼之姓的隐性标准。按照此标准,弟弟的天赋显然是凌驾自己之上的。自己仅仅能恳求植物们给与信息,弟弟甚至能要求他们保守秘密。也许是萨然多尔更适合成为阿尔坦尼的家主。

一想到这里,海达拉多尔更加失落了。

“萨然多尔——”他最终不顾形象地大声叫起了弟弟的名字。少年清越的声音被拢在层层叠叠的草木里,传得并不太远。

“我就想,我亲爱的哥哥到底要多久才能发现我。”背后某株巨树上传来弟弟的声音和一阵轻微的响动,等到海达拉多尔回头去找的时候,早就什么动静也没有了,空留一片越发寂寥的虫鸣。

“又要多久才能抓到我呢。”声音又从另一处隐约地飘过来,刚好卡在精灵的听力能捕捉到的边缘。

是的,没错,海达拉多尔永远也抓不到他,后来也干脆放弃了抓他。

第二天,萨然多尔就没来上课。此后也一直没来。夫子暗自庆幸他的课堂上少了一位捣乱分子,海达拉多尔的心却一直一直地失落了下去。

时间就像一卷书,黑页,白页,黑页,白页,交替着翻过去,把少年翻成青年,把老人翻入坟墓——把萨然多尔从顽劣的孩子,翻成了死巷住人。

今天是他的大日子。在身无分文地在人类的大城市游荡几天以后,偶尔从人们的闲言碎语里听说,有个地方可以凭武艺混饱肚子,最好是身手敏捷,脚步轻盈的杀手。

那不就是我嘛。萨然多尔想,在森林里伏击种种野兽的时候,就连最最敏锐的豹子都不能发现他的行踪。

济哈诺拉的午后阳光并不像白银境界阿苏里多亚那么灿烂美好,反而总是尘土滚滚,总感觉不太干净。萨然多尔刚结束了死巷的战斗,一共击退了八户刺客,已经能被同行认可,在这条做人命买卖的巷子里混点血钱花了。他一身的血和汗,藏蓝的短发因为汗湿而黏在一起,两手几乎握不住刀。那双狭长的利刃是他从家里带出来唯一的东西。本不想再与那群祭司扯上任何关系的他,最后还是舍不得这双手感上佳的漂亮兵器。

但萨然多尔从不想家,从来不。

凯马神殿城给了他太多的不好的回忆。他与父母争辩,与兄长争辩,与所有人争辩。所有人都觉得生在阿尔坦尼家就必然要成为祭司,这就和旭日东升,明月圆缺一样天经地义,是自然的规律。而自然的规律是不可违逆,也无法违逆的。

所有人都试图“拯救”他,如同神明拯救他们的信者。

但萨然多尔不信神,从来就不信。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话,这么多年,好歹也露个脸吧,并没有。偶尔也听听人民的哀声,解救一下这个走错了路,来到祭司家族的迷途灵魂吧,可是也没有。

“你不可以呼求神迹,萨然多尔。”兄长曾经这么教训他,“我们的法师也能施展奇迹,我们为什么不把法师们当作伊洛娜崇拜?”接下来就是一些长篇大论。萨然多尔只知道当时的天气很好,好得应该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微风也很好,它们把哥哥蓝如黄昏天幕的长发扬起又放下,并没拂在他脸上,可他还是觉得痒痒的。我大概只信我这对刀,和这双手。萨然多尔当时没说话,但他心里确而是这样想的。不过,如果他唯一的哥哥能放下长子的架子、脱下圣袍好好和自己去玩一次滑草,爬一次树该有多好啊。

“你怎么能就这么离开家?你为什么这么冷血无情?”当年萨然多尔离开家的时候,只被哥哥一个人发现了。海达拉多尔嘴里这么说道,两眼中表达出来的却是“你令家族蒙羞”。但萨然多尔并没看到,因为他选择不看那双深金色的眼睛。

往昔的残像被济哈诺拉的平原秋风吹尽,前辈们带着这位惯使双刀的白银之嗣来到一所破败的空屋,告诉他,这里就是他未来的居所。萨然多尔上下打量,欣然入住。这里应该不会再有人唠唠叨叨,家族来家族去,信仰来信仰去的了。虽然破是破了一点,但总归是清静的地方。

他就在这里住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精灵的寿命仿佛在世界的尽头,萨然多尔亲眼看着周遭年轻力壮的敏捷男女青春不再,老去,肌肉松弛下垂,直到再也做不动活计,接到单子出去做,就再也没回来。他看着新来的年轻人手持短剑一举击溃七户刺客,本该好好庆祝,却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他看着城里的野孩子与饿狗对峙,收养了那孩子。

也许我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萨然多尔想。

他也亲眼看着自己捡回来的野孩子长成柔韧灵活的少年,亲手把只会凭着蛮力用碎玻璃捅饿狗的野孩子训练成同自己一样的双巧手。

那孩子的长发是铂金色的,颜色稀薄,仿佛穿过林间晨雾的阳光,双眼的颜色也浅淡,就如同玻璃瓶底那样的浅浅的青色。

也许收养了一个孩子,这样就不算是冷血无情了。

不过,萨然多尔,你这么介意那句话干嘛呢。

许久的年岁过去了,和平,战争,杀戮,复仇,毁却,破灭。有的时候,萨然多尔也在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做刺客呢。这种屈居于黑暗中的人们,他们的双眼里几乎没有光明。但是萨然多尔的生命几乎没有尽头,他想要离开死巷,随时都可以。尽管想要住进这条破败陋巷需要费点功夫,但想要离开,可从未有人来管。

他给那孩子取了个好名字:“我向往并追逐光明”。相比来说,萨然多尔自己的名字就比较没意思了。去除了阳性词缀“多尔”就剩下了“萨然”,哥哥也是一样。

萨然——法理。

海达拉——律令。

什么破名字,还不是拿着坦尼书,随便一指。他们家族里的别人也不外乎如此,他们会在追求虚无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但萨然多尔不会。他将要自己踏出一条路来,哪怕路上浸满了鲜血。

后来有一天,有位把自己裹得很严实的壮汉悄悄地摸到了死巷里,进了萨然多尔的棚屋。实际上,这家伙每个人的棚屋都遛了一圈。

等那人摸到自己的屋子门口的时候,阿纳恩从屋里跑出来,伸开双臂拦住那壮汉:“你是谁?过来做什么?”

“你就是萨然多尔么?”壮汉问。

“我不是,你是谁,你要见我师父干什么?”

汉子大概是觉得好气又好笑。他像提小鸡一样把少年提到一边去,说:“我是天帝萨洛奇,见你师父,当然是有大人的事。”

“管你是谁,拿钱来谈。”少年不依不饶地拦住那家伙,玻璃色的瞳仁死死地盯着他,微微颤动。

这是萨然多尔第一次看见神在凡人面前显现。只不过那为尊伟的天神并没带来什么福音,也没有教诲和神迹——他是过来雇佣刺客的。

萨然多尔在心中大笑。他特别想把哥哥叫来好好看看这出西洋景。

据说天上的神明遇见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必须要凡人的力量才能读过难关。不扯那些没用了,酬金很高,几乎整条死巷都被雇走了。

七天以后,所有的死巷刺客都将在济哈诺拉天妃殿门前集合报到。那天的阳光很美,是济哈诺拉少有的没有飞扬尘土的日子。晨光清澈得像水,落在阿纳恩铂金的长发上,折射出来的光芒仿佛白银境界林间空地的光雾。

上午八点,集合时间到。

天妃殿的大门缓缓打开,神官们分成两列,缓缓步出,迎接高阶祭司的到场。

这位高阶祭司一身雪白的圣袍,深海一般的藏蓝色长发,冬青叶垂在尖耳朵后面,披在两肩,双眼深金,如同最最精炼的黄金。

他宽宽的袖子往两边一展,又划了个优雅的弧线,拢在身前,自我介绍道:“我是众生之母天妃莱雅的高阶祭司,海达拉多尔·阿尔坦尼。阿尔坦尼是古老而神圣的姓氏。书写一切律法的萨法什王把坦尼书作为名字赐给我们,并把我们放在第二种姓,仅次于他的将军与谋臣。我们的先祖曾经辅佐降魔主伊洛娜,并被记载入《大颂》,这是无上的荣耀。现在你们将要以手中的刀剑侍奉仙宫的众神,这也是你们无上的荣耀。”

萨然多尔垂下眼去,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哥哥。神们的敌人有着无害凡人的脸,他们隐藏于人世,就像一片叶子藏在森林里,一颗砂藏在沙漠里。神官们太过软弱,圣武士们过于刚直,那么,是有谁才能只做事,不讲话呢。

“师父。”少年的手滑了进来,滑进了萨然多尔常年握刀,生起了薄茧的手。他紧紧地握住那手,握住逐光的手。

混迹死巷多年的萨然多尔早已不再拷问自己的灵魂,他要做的,只是踏着鲜血,一直前行,直到永恒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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