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洛希尔·繁花】尼尔·卢修斯：琉璃响板
在卢修斯家二楼的窗台上，放了一只玻璃罐子。它以前是装糖果的，糖果吃完了以后，就装上了各种从海边捡到的零碎。海螺，贝壳，海玻璃，珊瑚，各种各样。
这只罐子，平时是不给别人碰的。小孩子嘛，总会有一些东西是别人碰不得的。那东西也没有多稀罕，却还是被当成最最珍贵的东西，放在最最稳妥的地方。
每日放学以后，十一岁的尼尔都要去海边玩一会，直到夕阳西下再回家，这样就可以直接吃晚餐，不跟着福音台做无聊的餐前祷告了。这个时候，阳光斜斜地穿过云层，沙滩上所有美丽的东西，都在这一刻欢歌起舞，叫闹着，跃动着，尼尔就把鞋子脱了，挂在书包上，光着脚，踏着浪花走过去，把它们挨个捡起来，在海浪里洗一洗，装进书包侧边的夹层。
那孩子看见浪花尽头有光在闪耀，夕阳的金芒落上去，它却折射出清冽如泉的冷光。
这一定是更好更好的大海秘宝了。
尼尔撒开腿跑上去，好像不抱起来，它就会被大海收回一样。海风掀走了他的帽子，露出海藻一般深沉墨绿的短发。看来大海还是喜欢每日来与她玩耍的这个孩子。浪花把那闪耀着清冽冷光的东西推上了沙滩，随即便静静退去。
那是个什么东西呢。尼尔把它捡了起来，拂掉潮湿的沙子，又在海水里洗了又洗，仔细地端详起来。那东西由两片透明、坚硬的圆形的东西组成，被一根绳子穿在一起。圆片厚而透明，微微发蓝，澄澈得像凝固得海水。绳子上打着绳扣，像是能穿在手指上。
尼尔的手指穿过绳扣，拇指和中指动起来，叩出声响。
嗒啦嗒，嗒啦嗒，嗒啦嗒。
那声音不同于平时的木质响板，更清脆，更活泼，如果把它闭合，在耳边摇一摇，就能听见大海的声音。
所谓“大海的声音”是什么声音，尼尔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他自己明白，让他讲，他是讲不出的。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说出什么“亘古的呼唤”，“秘藏的音律”之类的话来。
于是“嗒啦嗒”的清脆回响在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里洒满了夜城海岸。
下周就是期末考试，考完了以后就是暑假。今年的暑假比较特殊，北地修道院的那位小修士讲来尼尔家里过暑假。据说是修道院要翻修，修士们都要参与劳动，提不出人手来照顾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小修士。
这意味着尼尔可以带阿诺德去海边玩，可以和他一起随老船长出海，还可以与他一起吃圣诞节大餐，可以趁父母上班的时候在家看动画片，而且不用每天吃难以下咽的修道院伙食。
更何况今年又有新玩意儿可以让阿诺德眼馋了。
一周时间飞快地过去，小学五年级的期末考试卷子对尼尔完全构不成威胁，他轻松地拿了A等，踏着浪花回家去。
那个棕栗色短发，两眼乌黑的男孩已经在家里等他了。他正乖巧地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加冰的果汁。爸爸和妈妈在问他一些诸如“这次可以呆多久”，“能不能让我们尼尔像你一样虔诚”的没营养问题，阿诺德居然也回答他们。阿诺德比自己大两岁，比自己高，比自己强壮，唯独脑子不如自己好使。据说阿诺德是修道院的院长在垃圾堆里捡来的，由于院长没有达到国家领养标准，所以没法给阿诺德弄到户口。所幸安诺尼瑟并不太在意这些，教会自办的学校完全可以满足一个人从小到大所有的教育——甚至比世俗学校更强一点。
爸妈居然还在唠叨。尼尔看不下去了，大步上千，一把揪走了阿诺德把他拉进了自己的房间。在阿诺德面前，自己的行为标准就算降低也是没所谓的，信仰虔诚的父母巴不得自己多和阿诺德玩，期望近朱者赤呢。
一进了房间，阿诺德马上摘下乖巧的面具，“嗨呀”一声冲向窗台上的玻璃罐，掏出里面的贝壳，来回端详。玩了一阵贝壳，阿诺德便脱下修士袍，打开了自己的行李包，拽出一件印着“英勇队长”漫画形象的T恤，穿在了身上。那T恤看起来还很新，可上面的胶印人像却已经出现了折痕。他在修道院里并不敢穿这衣服，院长肯定会以“崇拜偶像”的由头来唠叨。
“幼稚。”尼尔评价道。
“敢说上期《黑鳄漫画》你没买？”阿诺德反唇相讥，毫不示弱。
尼尔没说话，他确实买了。但是黑鳄漫画连载的都是《唱魔者》、《夜灵战士》那类的有深度的漫画！他还想反驳来着，却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宝物没向阿诺德展示呢。
“你看这个。”他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掏啊掏，掏出一块圆形的，澄澈如水的东西。
“这是啥？”阿诺德问。
“响板呀。”
嗒啦嗒，嗒啦嗒，嗒啦嗒。
尼尔把它穿在手指上，打出节拍。
嗒啦嗒，嗒啦嗒，嗒啦嗒。
“哪里买的？真好看！”阿诺德的眼睛都快发光了，“快给我看看！”
“我在海边捡的。”看阿诺德这个样子，尼尔如果有尾巴，那一定早就翘到了天上。阿诺德也学着尼尔的样子，把响板串在手指上打节拍：
啪唧啪，啪唧啪，啪唧啪。
尼尔笑得前仰后合，阿诺德一脸没趣地把响板塞进他手里，自己飞快地套上一条短裤：“我也想要，快带我去海边。”
“你以为大海是什么呢，百货商店？想要什么都有呢？”尼尔说着，也脱下学校的制服，换上T恤和短裤。他又钻进床下，拖出一只纸箱。如果说玻璃罐子是尼尔的宝库，那纸箱大概就是他的装备库了。那里面有小桶，鱼竿，折叠凳，还有更多的被冲上岸的漂浮物，看来都是从玻璃罐子里撤出来的。
尼尔从里面拿了只足有拳头大的海螺，正在阿诺德疑心那么大的海螺为什么不摆出来的时候，尼尔却从海螺里倒出一把小钥匙，冲着他神秘一笑：“现在太晚了，涨潮了，明天我们再去，让杨吉斯将军见识一下卢修斯船长的宝藏。”
阿诺德忙不迭地点头。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来，卢修斯太太说，今天的晚餐出门吃，去吃点本地特色的海鲜烩饭。
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九点钟了。孩子们纷纷去洗澡，洗完澡后被特许看了两集《圣子行迹》动画片才上床睡觉。
“记得祷告。”卢修斯太太提醒道，关上了灯。
风扇嗡嗡嗡地转，不时发出“格格”的声响。
“我才不祷告呢。”妈妈走后，尼尔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你为什么那么不喜欢安诺尼瑟呢。”阿诺德问道。
“太扯了。”枕头里传出闷闷的声音。
“哪里扯？”
“哪里都扯。”
“比如？”
“就，就那个什么污染，什么紫水晶的，我妈有一条项链就是紫水晶做的，她被污染了吗？没有。还有牛奶，我每天早上都喝牛奶，我变厉害了吗？没有。还有人一部分升天成为天使，一部分还是凡人的，也就亏他们想得出来了。”尼尔从枕头里翘起半个脑袋，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
阿诺德并不反驳，只安抚他：“没关系的，《教典》里说，‘信者必得救，不信者不得，却也是洁净有义的’，所以，就算不信安诺尼瑟，也没有问题啦。”
“……最不爱听《教典》里的话，闭嘴，睡觉。”
第二天，阿诺德被尼尔摇醒，睡眼惺忪间看见尼尔兴奋的脸：“快起来，阿诺德！快起来！”
天还没亮，阿诺德摸过闹钟勉强一看，才四点多。
“快起来！就是今天！去海边！绝对有好看的！”尼尔一边说着一边把阿诺德的衣服扔了过来，小声交待他：“我们悄悄的出门，六点半回来，还能再睡一会儿。”
“我还有早……”
“醒醒，你没有早课。”尼尔索性坐在了阿诺德的肚子上，来回揉他的脸。
尼尔的房间在二楼，但是他打开窗户，顺着下水管道就溜下去了。阿诺德紧随其后，作为一个从七岁开始进行圣伐军战斗训练的小修士来说，低矮的老式小宅完全难不倒他。
两个孩子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飞跑，直到海边。今天的天气并不很好，夏天的凌晨四点，在夜城的纬度已经是将要日出的时候，可是今天依旧暗蓝一片。漆黑的大海翻涌着骇人的白尖浪，像是要把天地都吞没一般。
“你可别告诉我咱们是来看日出的。”
“日出有什么好看的。”尼尔说，暗色的天幕下，他短短的墨绿色头发看起来和黑色也没什么区别。
“说起来你为什么把头发剃得那么短，远看跟秃瓢一样。”阿诺德问道。
“绿色头发不奇怪吗。”他琥珀一般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海平面，生怕看漏了什么。
“如果留长了不就和海藻一样了。”
“快看！来了！”尼尔无瑕顾及什么长发像不像海藻，他伸手直指海天相接之处涌起的滔天巨浪，以及巨浪中缓缓上升的某种巨大的东西。
那是被圆形透明罩子盖住的……城市。城市里灯火通明，像天穹中的星辰，又像扬起碎光的巨大雪花球。承载这海中之城的，是一只几乎比整座夜城还大的生物。它有着遮天蔽日的翼状鳍和极长极长的尾巴，阿诺德只在海洋动物电视和画片上见过那种生物——蝠鲼。
巨大无朋的蝠鲼，承载一座海中星光之城的蝠鲼，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蝠鲼。
那只巨兽，那座大城背后还跟着数只较小的蝠鲼，较小的蝠鲼身上又承载着较小的城。它们就这么背着城池，在海中沉浮——到底是什么人住在这些蝠鲼背上的城池里呢？是海上的仙人吗？
阿诺德看得呆了，他的想象力并不足以去给这些东西一个解释，只能问尼尔，那是什么。
“不知道。”尼尔回答，“但我觉得它不开心。”
“谁？”
“那只最大的。”
这话听起来颇为没头没尾。乌云依然没有散去，但周围已经明显地亮了起来。他们两人谁也没带时间工具，没法知道现在的时间。
“我觉得现在可能已经七点多了，”尼尔挠挠头，“我觉得我会挨骂，你不会。”
阿诺德略作思考，随即发问：“离这里最近的教堂在哪里？”
话听到这里，尼尔突然觉得，这个阿诺德的脑子并不比自己差。
此后的一整个暑假，都在孩子们的欢闹中读过。所谓卢修斯船长的宝藏，是海边小卖部中藏着的一只铁皮箱子，就用尼尔藏在海螺里的钥匙打开。里面有小锅和固体燃料炉具，还藏了一些零钱。尼尔在退潮的时候挖了一桶的蛏子，用清水洗过煮了一锅，没油没盐，和阿诺德吃得开心。
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是随便捡个东西就能玩起来的。丢在海滩上的木船龙骨变成了海盗船，树枝就是弯刀，食指和拇指伸开，其余三指蜷缩就是枪。海盗游戏里没有宝藏是不行的，宝藏就由那响板来扮演好了。
正好尼尔不知道在哪读了一些闲书，一口咬定响板是海中人鱼的造物，是他们用海水织造出来的琉璃做的。
于是故事情节是这样的：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头子卢修斯船长无意中发现了琉璃响板的秘密，但是他没法破解记载响板秘密的古代文字。反倒是饱学之士，传教士杨吉斯神父懂得这种古文。两人一路斗智斗勇，最终发现有一只可怕的海怪盘踞在琉璃响板的周围。二人化敌为友，共同对抗海怪。
没有人会在意暑假里两个在海边玩海盗游戏的男孩，就连他们自己也不会在意。
一个暑假一晃眼就过去了，阿诺德必须回到修道院去，尼尔也升上了六年级。这时他那墨绿色的头发，正好齐耳。元旦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再见的，到时候天气太冷没法去海边，就玩骑士和魔法师大战冬将军的游戏吧。
“阿诺德，你看这样像海藻吗？”
等到寒假的时候，尼尔拉起及肩的墨绿色发丝，这样问道。
“你是在问阿诺德，还是在问我？”得到的回答却是这样的。
直到现在，水灵之王尼尔·卢修斯时不时地还是会想起那个凌晨的滔天巨浪，会想起那个暑假一起玩的海盗游戏，会想起嗒啦嗒和啪唧啪的响板声。
他跑遍了海中都市那拉亚纳所有的乐器店，却再也没买到那在夜城洪水中失落而去的琉璃响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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