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精

【法洛希尔·恶都事典】大索贝安【全文】

第一章·神秘之路

我年事已高,没有伴侣,没有子嗣,没有学徒,只有一只老狸花猫陪伴着我。

我已经一百二十七岁了,远超过一个人类,远超过天神授予一个人类的寿命,时日无多。

因此庸碌无为的我必须把一些事情,一些东西记载下来。关于我的导师吉玛·黑火,关于大索贝安,关于我,索贝安人索托·罗兹所经历一切。

我必须趁我这萎缩的大脑还记得住事情,这干枯的手还握得住笔的时候,把该记录的都记录下来。

不管你是否相信,索贝安永远是索贝安,永不陷落的罪恶王都,蜃景之城大索贝安。

一百一十五年前,我从遥远的东方开始旅程,一路向西。我所在的村庄被饥荒笼罩,父母无力再供给我们兄弟姐妹五人的食物。于是身为长子的我被交给了旅行车队,年仅十二岁的我开始了独立生存的征程。

旅行车队把我当成奴隶,每日工作繁重,饭食却得不了多少,就更别说工钱。当时,从东部向西行进的车队车队停留在大沙海中,乌巴帝国的一座被遗忘的都市里。他们在这里徘徊,看能找到什么值钱的古物好卖到北边的大城市去。我一直计划着逃走,但在这没有边际的大沙海里,逃走就是死路一条。

车队在被遗忘的都市里徘徊七天以后遭遇了怪物袭击,这些怪物长得半人半虫,极为强壮有力。我趁乱逃了出来,把生命交托给了荒芜人烟的大沙海。

我一直向西走,在沙漠里见到一座极为繁华的大城。那城像是玻璃,又像冰,美丽无瑕。但我曾经听车队里的人说过,沙漠里有魔鬼的城池,谁见了就会被吸引,再也回不来了。

那就让我再也回不来吧。年轻的我这样想着,义无反顾地走向了那座蜃景之城。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沙漠的烈阳升起又落下,也许是几昼夜,也许只是我昏了头,实际上只过了几分钟。最终,在一个早晨,我从脱水和饥饿带来的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座城市紧锁的大门前,四周都是人。那些人围在门前,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等待者里不乏与当时的我同龄的孩子,他们畏缩不安,有的被成年人拉扯着,竭力让他们表现的更好一点,有的则独自蜷缩,瑟瑟发抖。

唯有一个男孩,他穿着一件明显改小过,改过以后也不十分合身的古式长袍,使劲地挺着胸膛,仿佛一只要把胸前的九色圆环徽记顶到每个人眼睛里去的小公鸡。

——我到后来才知道那孩子是九色秘法的后裔,他们的家族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能展示魔法才能的后裔了。而当时的我只把他当成一个展示自己花衣服的小孩子。

还有一个年轻人,他长得不高,但身形非常优美好看。这位年轻人黑衣黑帽,金棕色短发从帽檐下面露出一点儿来,至于面貌,我当时看不清楚。我只能看到道他手里提着一只铁丝笼子,笼子里都是老鼠。

当时的我必然不可想象,这位与老鼠相伴的年轻人就是后来大索贝安的永生魔相特里奥·莱菲斯。

后来也许是有人嫌奄奄一息的我碍事,便把我拖走,丢在一边。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也没有力气呼救,只能像一条破麻袋似地躺在远离人群的地方。

我看见那雄伟的大门打开,几个人从门里走了出来,人群便骚动起来。小公鸡的胸脯挺得更直了。

第一个走出大门的人很年轻,似乎是介于成年和未成年之间的模糊年龄段,他发髻高挽,长发垂腰,面容阴柔俊美,身着很少见的、东南方遗民的交领袍子,而且吸烟管。如果不是这人下巴上留着一点胡髭,我几乎就要把他认作女人。

正如我无法识得永生魔相,当时的我也从未发觉此人就是法理魔相,也就是我未来的导师吉玛·黑火。

我听到他问了小公鸡一些话,小公鸡一一作答。但他并不满意,似乎还把他嘲弄了一番,最后告诉他,你想要学的魔法已经失传数百年了。

当听到“魔法”的时候,我当时怀疑自己听错了。毕竟我疲劳,脱水,饥饿,就算有幻听也是正常的。

但随后,我未来的导师与跟他同行的某人起了争执。最后我看着那相貌阴柔的男人向我走来,指着躺在地上脏污狼狈,几乎快死的我说,本史莱姆就要把这条死尸培养成杰出的巫师,拜托你睁大狗眼给本史莱姆看好。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了。耳中只听他说:“你站起来。”于是我全身都充满了活力,不再饥饿,不再口渴,耳聪目明,身上所有伤口都痊愈,丰沛健康的血液充盈全身。

我站起来,看着那个自称“本史莱姆”的人。

他这话听起来奇怪极了。我知道“史莱姆”是什么东西,一种又小又软,凝胶状的无害生物。但完全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叫自己“本史莱姆”。

“以后你就是我的学生,我是吉玛·黑火。”说完他就走了,扔下其他所有的人,无措的孩子们,还有他们的父母。

“黑火大师!我的孩子很有天赋!他已经学会很多戏法了!”一位中年人叫道,他一手高高探起,使劲地挥舞,另一手上的力道也没有松开,死死地按着一位瘦弱的雀斑少年的肩膀。

少年的眼睛里尽是惊惶。他看着我,吸了吸鼻子。

我觉得他是在恳求些什么。

“老师……?”我的声音细如蚊蚋,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我一回头,少年青绿的双眼已经从我身上移开了。

我的心突然刚硬起来。

“黑火大师!”我大声叫道,接下来却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也许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也许只是凭着一腔热血想要让他去看看那个孩子,至于要怎么“看看”我也没去想过。

但黑火大师确实停了下来。他绕着在场的所有人走了一圈,对一些人说了一些话。我看见那黑衣黑帽的年轻人提着他的老鼠高兴地走进了那扇大门,又有几个孩子走了进去,最后他停在了小公鸡面前。

“这是我的学生。”那位巫师不满地说。

“如果你想学这个,”黑火大师的手指戳在小公鸡胸膛上那个九种颜色构成的圆圈上,“就应该去拜访巫王。”

我看见小公鸡的眼睛明亮起来,而巫师却不满地盯着黑火大师。

“索托·罗兹,过来。”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黑火大师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他就这么叫我,我走进那扇大门,从此走上了这条神秘之路。

绿眼少年的目光被隔断在大门之外,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

“大师,您不看看那个人吗?他的父亲说他很有天赋。”我壮起胆子对黑火大师说,期望着他能发发慈悲。他带着我走过索贝安城的街道,这座城的繁华迷乱了我的双眼,我看什么也想要,什么也想吃。尽管我一点也不饿,但还是想。水果店里的苹果几乎是“苹果”这个概念的理想化展现,仿佛是从画片上取下来的。就算是镇长,不,国王的餐桌上,也不可能有这样完美的苹果了。水果店店主似乎察觉到了,他拿了苹果,很随意地抛向我。我无瑕说话,只挥手致谢。店主也跟我挥手,然后笑吟吟地回到铺子里去了。

苹果美妙的红晕,那青绿如同深湖的双眼并看不到。

但时我才觉得不对劲了。我捧着苹果自己拿着也不对,交给导师也不对,只好随便说点什么来缓解尴尬,一不小心却又撞在刚才那个那个提不起的话题上。我只又叫了一声“大师”便不敢再多说什么了,生怕这个随便就救起我性命的人会恼火,又随便置我于死地。

“本史莱姆教不了高贵的龙族。”

我依旧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你想学什么?”大师问我。但我并不知道。可以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懂巫术,不懂魔法,我家里人信安诺尼瑟,很怕这些“信魔”的东西,遇见谁用草叶树枝卜吉问凶都要躲着他走。

“您教什么,我就学什么。”这大概是十二岁的我,一个没读过书,连字也不认得几个的乡下小子能想到的,最最乖巧最最圆滑的说法了。我无法想象小公鸡的导师会教他什么,也无法想象别的被选中的人们懂得什么,也无法揣摩,那个提着笼子的黑帽青年会在这里有什么大展拳脚的机会。

导师把我送到了宿舍,随即离开。我所谓的宿舍就是高塔楼梯下面分出来的隔间,一座刚好容我直立进入的小门可怜巴巴地立着,挂满蜘蛛网。但我并不奢求什么,从刚才开始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白捡来的,不要说让我做学徒,让我做个杂役,我也毫无怨言。

“你就住在这。明天上午九点要去礼堂进行开学典礼。”黑火大师说着,吸了口烟,身形消散在烟雾里。

我推开门,被门内的景象惊呆。

这绝对不是楼梯间里能有的面积——它足有我家那么大,木床上铺着软和蓬松的鹅绒被褥。床旁边是空着的书橱和书桌,桌上还放着一些水果和点心。更令我惊奇的是,楼梯间里有窗户,窗外是三座通天贯日的红色巨塔。

那三座巨塔令我想起黑火大师眉心的三道红印。

我想我可以稍微休息一下,然后开始我的巫师生涯。一切来得太快,也不知道村子里的饥荒能否安然渡过。当时的我一度想要偷偷回家,把家里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带来,哪怕是做个下等的仆役,总也能过上比家里更好的日子。那位我不知名字的瘦弱少年的双眼依旧在我脑海中闪耀,竟让我生出了奇怪的罪恶感。现在,这楼梯间里的房间,也许本该属于他的,但突然出现的我抢走了这一切。可是黑火大师的话,那意思似乎说他是一条龙,而他做不了龙的老师。但是——但是如果我能非常非常努力,成为非常非常厉害的巫师,也许我能教呢?

啊,年轻的我确实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是谁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事就达成了呢?

我现在不想说那位少年的名字,尽管他后来还是成了我的徒弟。我也不想过多地谈论我的老师,因为他是一头相当别扭的龙,他的双翼一但伸开足以遮蔽太阳与月亮,但却总是以“本史莱姆”自称。我大概永远也无法窥知其中奥秘,所以便不赘述了。

第二天,我记得我起得很早。也可以说年轻的我完全睡不着,直到天亮才隐约地睡了一会,旋即又醒过来。

我完全不知道“开学典礼”是要做什么。我的导师完全没有告诉我。我只能穿上制服,在房间里呆坐着,毫无头绪。

我真的要成为一个巫师了吗?我以后要下地狱受火刑吗?许许多多怪异的想法充斥脑海,我忧心忡忡,比家里断粮数天,捕鼠陷阱一无所获的时候还要担忧。小公鸡——我当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一定在自己的宿舍里安睡,在清晨安然醒来,自信满满地穿好制服,昂首阔步走向礼堂。然后又想到了那个有着一双澄澈碧眼的孩子,不知道他的父亲会不会打他?

紧接着我又想到了魔法。

到底什么是魔法啊。当时的我几乎对魔法一无所知,只要在楼梯间里放进一座漂亮的宿舍对我来说就是魔法了,那么我能学会这门法术,让我家里的破败草房变成漂亮温暖的木屋吗?

年幼无知的我,全然不知道自己将要踏上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礼堂很好找,我八点五十分左右抵达礼堂,偌大的圆形礼堂里坐满了人。新来的学徒被安排在一处,几个孩子彼此站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天。

我看见了小公鸡,他制服的外面依然蒙着那又旧又不合身的法袍,九色秘法的徽记已经陈旧得发乌了。

“希望我能有机会展示我的魔法。”他说,对面的黑发小女孩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态,反而朝我看了过来:“你就是祝先生的新学徒吗?”

我隐约觉得小女孩所说的“祝先生”就是黑火大师,但又不很确定,就不置可否地撇撇嘴。

很快,钟声鸣响,典礼开始。学徒们都聚集在礼堂中的一个角落,静静地呆着。有个人上台说了一些客套的话,接着便请索贝安之王,巫王西布莉作一个报告。

小公鸡的双眼明显地亮了起来。

以我贫瘠的想象力,“巫王”大概是个身罩黑袍,头戴王冠的狠毒巫师,站在一口大锅前,用手杖伸进锅里翻搅,锅里的液体随之翻起眼球,死人指甲,蜘蛛,或者是披着人皮,跪在人血画成的星星里面举着骷髅头念念有词,上窜下跳——这多半是安诺尼瑟对“行邪术者”、“交鬼”的描述。但巫王西布莉着实颠覆了我的印象。

那是一个优雅的、充满魅力的黑皮肤女人,细细的发辫披在背上,发辫里编织了彩线,羽毛,贝壳,骨串,仅用最少的织物和兽皮遮掩躯体,裸露的肌肤上布满规整的刀痕,刀痕又用鲜红的颜料精心装饰,好像那些伤痕不仅仅是普通的疤,而是充满力量的符号纹样。

我听见小公鸡在暗自咒骂黑火大师,觉得大师骗了他——他认为这样一个充满原始与野性之美的女人断然不可能懂得他高贵的基质魔法。一听这话我心中莫名地生出了恶感,却又不敢对他怎么样,只能四处张望,试图寻找黑火大师的身影。

在环视了礼堂几圈以后,我终于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黑火大师。他身着便服,趿拉着拖鞋,安静地抽着烟,头发也没有扎起发髻,垂在两肩。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的今天自己会给他丢脸,后来也确实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

巫王的报告结束以后,便是新学徒来介绍自己的环节了。有人告诉我们说,这个环节主要是介绍一下自己有什么天赋,或者在魔法方面有什么成就,或者在魔法领域达到了什么水平——这可让我怎么说呢。但是于我同时来到的孩子们纷纷上讲台去,都讲得很好。那黑帽的青年也在里面,他后面就是我。

小公鸡——现在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阿德杰·左鲁斯——阿德杰似乎经常介绍自己,他很顺利地向巫师们介绍了他的家族与能力。他的祖上是九色秘法的法师,九色秘法败亡于大沙海以后便流亡各地,整个左鲁斯家族已经许多许多代没有出现过具有魔法天赋的孩子了,他承载着整个家族的希望。阿德杰的导师,巫师阿尔捷尔似乎很满意,在台下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阿德杰骄傲地挺着胸脯,走下台去,回到学生席,坐下,脊背挺得笔直。

黑帽青年名字叫做特里奥·莱菲斯。他依旧提着那笼老鼠,刚一上台就抛出一系列人类研究了数千年还没解决的问题:人为什么会死?人为什么必须死?人能不能不死?

这些问题对我来说太深奥了,我只看着他那笼老鼠,老鼠虹膜浑浊,关节处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可是它们依旧在笼子里乱爬乱窜,互相厮打啃咬。

莱菲斯先生的理论太过精深了。以当时的我根本无法理解。我现在所叙述的他的观点,是我听过他许多场讲座以后总结出来的核心理论:他认为,人体就像是一团需要添加燃料的火,一旦燃料耗尽,火就会熄灭,并且在通常状态下不会重新燃起。想要永生,只要让火永远有染料可烧,永不熄灭,想要复活,就要令生命的火重燃。但具体是怎么做到的,他没有细说。

他展示了他的老鼠,那些死而复生的僵尸老鼠。

台下一片哗然,一些反对的声音已然响起。

“异端!”

“把这个肮脏的死灵法师赶出去!”

莱菲斯先生好像早就知道会这样似的,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紧不慢地收拾他的讲义和老鼠。

“特里奥·莱菲斯先生。”黑火大师的声音从不起眼的角落里传出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到,随即安静:“请你明天到法理之塔领取你的专项研究经费和公寓钥匙。”

“黑火大师!”有几人大声叫起来,“这是个恶名昭彰的死灵法师!研究死灵魔法会让教廷对我们……”

“大索贝安的信条就是不问出处兼收并蓄,别忘了,大师们。当年索贝安也是收留了你这个被猎骰者撵得走投无路的恶神,你这个跳大神的尼希海萨满,还有你这个被讲伊泽隆语的家伙按在地上暴打的甘奈契纹师。”黑火大师一口气把那几个反对者的家底透了个干净,但当时的我除了“好厉害”以外什么也说不出来。后来我才知道,所谓“恶神”是盗取了古代众神的力量的人,被众神的杀手世代追杀,尼希海萨满则是北方蛮荒民族的神巫,在山体冰川内部的不冻灵湖与他们的动物神灵通灵。至于甘奈契纹与伊泽隆语的争端,大概就是最最早的魔法战争了。

莱菲斯先生只鞠了一躬略表感谢就收起老鼠默默下台,看了一场大戏的我全然忘了,之后就该我上场了。

黑火大师还会像刚才那样,替我解围吗?

他没有。

我的确在讲台上出糗了。如果你当时在场,就能看见一个瘦弱又矮小的男孩,操着浓重的乡下口音,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我什么也不会。”台下鸦雀无声,从我畏畏缩缩地上去,到灰溜溜地下来,唯有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试图缓解尴尬,结果却欲盖弥彰。我宁愿他们发出刺耳的嘘声把我赶下去。

我觉得我连小丑还不如,连差都不能做到最差。那几声为了礼貌而响起来的掌声,此刻也成了最最尖刻的嘲讽。

我回到学生席那里去,垂头丧气。阿德杰根本不看我,也许我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但那黑发的小女孩凑过来,拉拉我的衣角,把不知何时遛到坐席最后一排的黑火大师指给我看。

但这是我应得的。我并没有莱菲斯先生那样的成就,他对我的难堪不发一言也是应该的。但小姑娘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你不要担心,”她说,“祝先生一直在看着你呢。”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不会就学,谁一开始什么都会呀。”她宽慰我道。

她名叫梁青绡,是黑火大师的第一位弟子。我认为也可以算是他的养女,但是黑火大师并不承认。我还记得梁对我说,确实是黑火大师收养了她,但是并不允许她称呼他为“父亲”,或者含义近似的称呼,而只准叫他“祝先生”。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梁没有细说。

开学典礼结束以后,黑火大师把我带到了他的工房去。我无法描述那个光怪陆离的地方,只觉得那好像已经不再属于我们生存的世界了。黑火大师请我坐在一颗星星上,对我说,我们现在就开课。他问我,你想学魔法,还是巫术?

我心想这两者有什么区别么,只摇摇头,没说话。黑火大师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似的,告诉我,魔法有一套严谨的法则,必须通过特定的法则才能进行施法,而施法结果也必须符合法则的约束。我问他,那巫术呢?

“为所欲为。”黑火大师说。

这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黑火大师赞同了我的说法,又对我说起了巫术的发轫。

在这个世界还相当年轻的时候,远古的力量遍布大陆的每一个角落。许多荒野中的动物终日浸淫在远古的力量之中,变得极为强大而富有智慧。他们中的一位——黑火大师没有细说到底是哪位——启发了一些猿猴,把猿猴引导到了平原上,教猿猴们定居,耕种,圈养其他的动物。

这话对我的冲击太大了。这个世界,人类,难道不是天帝阿诺内斯与万物之母法玛创造的吗?怎么会有猿猴变成人?如果猿猴也能变成人的话,马戏团里耍猴人的日子要怎么过呢?一个不注意,我竟然把这话给问了出来。

“对这个世界的起源,和凡间众生的起源的解释,就我见过的不下一百种,罗兹先生。”黑火大师并没有动怒,“没有人知道到底哪种是真的,精灵还觉得我们所有人都是月光雨露和白雪变成的呢。所以我们也大可以不去在意真假,只要能解决当前的问题就行了。”

我点点头,请黑火大师继续讲。

大师讲道:

有一些人类特别聪明,他们向自己的启发者求得了那种远古的力量,并用通过舞蹈,歌唱,与一些象征性的动作来把那种力量纳为己用,请来动物神灵,为伙伴致病疗伤,或者把野物驱赶到捕兽陷阱里,或者送来雨云,浇灌作物。这就是最早的“约定”,人与神秘力量的约定。

据我的理解,这大概是一种学习与反馈的关系。如果在开智边缘的原始古人发现进行某项活动以后就会获得某种效果,例如十个人一起围着火堆跳舞之后天就下起了雨,那么他们便会记下这种活动并把它应用到别的场合里去,此时这种舞就变成了祈雨舞,十个人围着火堆跳祈雨舞就被固定下来成为了仪式。通过仪式达到目的,就成为了巫术,如果进一步探究其中因果并将之进一步凝练,找出行为导致结果的根本原因并加以规范化利用便是魔法。

但是很不幸,魔法的火种正在熄灭。

我那天大概是整个人都不在状态,频频插嘴,用浅薄的学识去与黑火大师对话:“就像安诺尼瑟的牧师,他们总是凭着信仰去为人驱魔,以天帝的名义去做什么事情,好像念诵天帝的名字就会获得力量。”

“说得差不多对了,罗兹先生。”大师依旧没有动怒,反而说了句大概算是赞赏的话:“你以后不准说自己什么也不会。”

紧接着,黑火大师继续说道:

使用魔法的法师利用自然的规则,使用神术的神官借助神明的神威,而巫术则在两者之间游走,当神秘的力量无法取悦的时候,我们就要采取一些手段了。

我刚要问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手段,又想起刚才说的“付出代价”,两者都想说,一下子想不好要先说哪个,嘴巴一钝,哑口无言。黑火大师手腕一翻,把一串紫得发黑、香气四溢的葡萄塞到我手里:“课间休息。”

我飞快地吃完了葡萄,想要听黑火大师继续说下去。

——我为什么要专注地记载这些神异的、难以找到依据的传说?我本来,不是应该记录大索贝安的兴衰,我个人的经历,以及我所知晓的全部巫术吗?

但是我必须把这些全都记下来。因为它们是构成巫术最最基本的要义。

“我们的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信仰,契约,仪式,咒语,法器,它们都来自某个特有的文明,在各种各样不一样的条件下起作用。这个体系实在是太过庞杂,而索贝安,则致力于把所有的巫术收集起来,整理,归档,试图把它们统括进同一个体系——大索贝安体系。”

黑火大师另起了一个话头,和刚才的话并不很相关。

“从明天起,你就要开始上课了。在上课之前,我问你,你想学巫术么?”

我不明白为什么黑火大师突然这么问,是他非要我做他的学徒,而我也从来没有认真地考虑过巫术的问题。我唯一的想法只是在这里能过温饱的日子,至于学什么巫术,那根本不重要。

我不在意。

“我昨天那样说,只是为了气一气阿尔捷尔。所以你现在还有选择的机会,是留下来当个巫师,还是带上我给你的物资离开这里。”黑火大师问我。

我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留下。带走的物资总有耗尽的一天,而我不能确定,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是否能带着一大堆补给在这个险恶的蛮荒世界生存下去。

“很好,罗兹先生。我再问你,你希望在索贝安里永恒不朽,与天地齐寿日月同辉,全不顾及世界上的一切法则,天使与恶魔随侍你的左右奉你为主,但一离开这座城,便暴露在被暗杀的危险之中吗?”

我问黑火大师,是谁,为什么要暗杀我们。

大师没有回答我,只让我回答他。

直到前一刻我也没有慎重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可以背下魔法、神术和巫术的定义,但我并不了解它们,并不晓得自己要做什么。

在黑火大师扭曲的工房之内,我忽然被庞大无边、厚重却无法窥视的恐惧攫住。一个连城里也没去过几次的乡下小子忽然要面对整个神秘世界的惶恐,除了我又有谁能明白呢。

又同时惹来了杀身之祸。

怯懦的我不敢认真地作出抉择而试图折衷。

“除非你能一辈子不离开索贝安,像我一样。”黑火大师的语调很轻松,但我无法想象人要如何一辈子不离开一座城。许多年过去了,快要一百年的光阴,我至今仍然没有质疑当时的选择。黑火大师的肉体沉眠于索贝安城地基之下,而我,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

年轻的我向往济哈诺拉高耸入云的花窗教堂,向往静水城圣子启行的圣地。村子里牧师对我讲的故事,我全都记在心里。

那么最后的抉择的结果是什么呢?

我不要天使与恶魔的环侍,不要长生不死,不要为所欲为。

我不想为了在一座蜃景之城里为所欲为而失去整个世界。

——我没有学习灰律。

第二章:抉择

灰律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想穷尽我所有口舌笔墨也没法说得清楚。在我决定不去接触灰律以后,我跟随多位导师,学习各种各样的巫术。包括在开学典礼上听到的甘奈文字,以及其他各种你能想象的,想象不到的。

我名义上是吉玛·黑火的学生,但实际上主要师从德拉格恩·卢修斯。卢修斯大师,这位乌发直挺,双眼琥珀色,精神饱满富有活力的男人总是面带微笑。他的先祖是古代亚斯拉撒教的祭司,后皈依安诺尼瑟,做了神职。也许是因为人各有志,卢修斯大师并未与他的兄弟姐妹一同进入大学攻读神学,反倒是捡起了早已被遗忘的远古异教,成了一名亚斯拉撒祭司,而后来到了大索贝安。

我注意到卢修斯大师的眉心并没有像黑火大师那样的三道红记。

那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无从得知。我只知道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他们像往常一样问安,握手,嘘寒问暖,讨论问题。

“我只与十一之神立约,而不与这城立。”在我问起的时候,卢修斯大师对我说了一句像经文一样的话。

我看见卢修斯大师每日清晨都把洁净馨香的草药点燃,添加到某十一尊神面前的香炉里。烟气从花形孔洞里钻出来,袅袅上升,在空气里弥漫着,画出诡异的形状。

十一尊金像,有的持宝剑,有的握长枪,有的形如巨鸟展翅欲飞,有的是擎花美人。

卢修斯大师说,这就是亚斯拉撒十一之神。

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信仰,应该说我从不知道除了安诺尼瑟外还有别的信仰。

“还有许许多多的次神,比如光明之子乌瑞姆,和他的兄长,贪神阿尔奈伦。”烟雾缭绕中,卢修斯大师对我说道,“在古代,人们依自己的需求去求告诸神,因此,如果向诸神求力量,也必然得到力量。”

《冬青秘章》。

《阿尔奈伦之书》。

《漆黑法典》。

这是当时卢修斯大师交给我读的书。他嘱咐我,读完之后,对他讲讲心得和体会。这三本书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除了《漆黑法典》是近代的抄本外,剩下两本都旧得快要散架。我在书斋中小心翼翼地翻阅着,一边对着词典解释着艰涩的中古普通话一边竭力在那字里行间寻找可以用作“心得和体会”字句,读得半懂不懂。

《冬青秘章》是比较易懂的,它装帧精美,封面还能看见曾经留作镶嵌宝石的凹槽。内容也抄写得工整细致,还有漂亮的花体标题和工笔插图。文字通俗而兼顾优美,说了一个关于旧神之子阿尔奈伦与他的师父的故事,我觉得是个道德劝诫故事,意图让人不要过度执着于金钱财宝,以现在的眼光看来,或许是古代暴发户附庸风雅用的。

《阿尔奈伦之书》似乎是教士们用来传教,或者秘密流传的册子,里面大部分词汇我都看不懂并且找不到相关的资料。我怀疑它不是用人类的语言写成。但不论如何它总要比《漆黑之书》强些,《漆黑之书》通篇都是奇异混写的文字与符号,还有难以理解的奇怪断句。书中反复出现的数字,1和20,以及21令我怀疑它是一部数学著作——天晓得这位伊尼斯·阿多拉作者到底想要表达些什么。

我把这些话对卢修斯大师说了,他看起来并不太满意,但却没告诉我到底应该从里面读出什么来。

随后,他又让我读《哈鲁姆》。

哈鲁姆就全然是神话故事了。那些故事令我心惊肉跳——

这已经是信魔之罪了。

我不太理解,不知道那有什么好的,也不知道现在有什么不好的。诚然,那段时间我无比地怀疑我未来道路。也许做一个巫术家并不适合我。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唯一与我有过些接触的便是梁。

那个女孩子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我曾为了去见梁而故意拿着卢修斯大师的作业去请教黑火大师,然而黑火大师对我说:

“你选择了一条与我的道截然相反的路,我不能再给予你什么指导了。但如果你是来找小伙伴玩的,那我随时都欢迎。”

我的真实目的马上被揭穿了,这让我有点难堪。但什么叫“截然相反的路”黑火大师与卢修斯大师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呢?我不得而知。

也许那天就是我的不幸日。我这头在黑火大师那碰了一鼻子灰,那头就被卢修斯大师逮了个正着。我的真实目的又被揭穿了,他不准我再去找黑火家的小妮子。正在我挨了一顿痛骂灰溜溜地准备退下的时候,卢修斯大师叫住了我。

“一开始,我听说你是吉玛·黑火的学生,一点也不想收你。”他站起来,慢慢地走向我,大手按在我的背上,把我推向座椅:“但我听说你是个远离故乡独自流浪的、认得一点字的、而且不信安诺尼瑟的野孩子以后,我就决定把你留下。我会尽心尽力地教育你,照顾你,未来,你会成为新的亚斯拉撒祭司,重建诸神之环。”

卢修斯大师对我抱有极大的信心,我想我也不应该再迷茫和怀疑。

“您与黑火大师似乎互有成见。”我已经学会了如何用文雅的辞令发言,但还没学会察言观色。

那天果然是我的不幸日了。

”那货盗窃了诸神的伟力还妄图耍点小把戏来躲避黑刃的追杀,简直是愚不可及。”

我点点头,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还记得我给你看的那几本书么?”他问。

我回答说记得,但读得并不太懂。

“这些书都是对亚斯拉撒神系的阐述,你首先要先了解那些神明,其次再去了解如何向他们祈求。”

我可能确而要成为一名亚斯拉撒祭司了,那年我十三岁,依据亚斯拉撒的古仪,正是一个孩子能献上自己,终生侍奉诸神的年纪。

而后怎么样了呢,我师从卢修斯大师,直到十八岁。在我生日的前夜,卢修斯大师带我来到济哈诺拉郊外的一些建筑物废墟里命我在那里冥想,直到日出。

我照做了。

黑夜之中,我感到出奇的冷,现在是天泉星座照耀大地的盛夏季节,内陆城市济哈诺拉的夜间,即便是席地而卧,也绝不会有如此冰冷刺骨的感受。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落我冥思整夜的石板,我全身的酸疼和寒冷也一并被唤醒。我几乎不能从地上站起来,昨夜冥想所思所得在脑海中回荡不散。

不过我一时半会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我似乎只听见了一些细碎的低语,支离破碎的轻笑与哀嚎,然后便归于寂静。

还有幻象——模糊如同清晨雾气,轻盈如同山间的风。我朽烂老旧的大脑已经无法再记得往昔所有的东西,我只能竭尽所能地用枯干的笔墨来告诉你们:我看见一泓碧蓝的宇宙,和一位奇伟的尊神。

我想伸出手去触碰那宇宙,那尊神挡在我面前。

他是年轻俊美,意气风发的,他身材匀称,衣着华美,腰佩宝剑,英武宛如地上高贵的少年王子。我觉得那位尊神盯了我一会,随即便消失了。

他消失前对我说:不要这样做,我的兄长会发现你。

我害怕了,缩回了手。

我一生中经历无数的抉择,这只是其中一个。我不敢说它微不足道,但也确实影响了我一生。获取越大的收益就要承担越大的风险,我无从想象日夜担惊受怕而永恒不死的生命,我也清楚,我只是一个凡人,尽管有一些小把戏可耍,但最终依然要把自己的精神升华。

——但我的意思并不是我要脱胎换骨,飞升成神。

第二天清晨,卢修斯大师问我“看到了什么”。这话令我疑惑。他只让我在此冥想,冥想过程中又能看到什么?我草草地组织了一下语言,看看要怎么讲我见到的幻象。

但是我心里响起一个声音:不要告诉他。细细分辨,竟然是那少年王子的声音。卢修斯大师在催促,我想我没有时间细细地去思考王子的话,只遵从他的指令:“我只冥想,没看到有什么。”

卢修斯大师显现出极为惋惜的样子,我想我可能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获得诸神的承认,只能明年再尝试一次。”大师这么跟我说道,拍着我的肩膀鼓励道:“没关系,很少有人第一次就能获得承认。多数人都是经过了两三年的努力才真正成为一名有名在册的祭司。”

我知道自己这时候问“那您呢”是不合时宜的,所以我就没问。时隔一年,又一个盛夏来临,我们再度准备启行前往济哈诺拉的时候,卢修斯大师突然失去了踪影。

他的所有东西都像往常一样,完全没被动过。他的笔记摊开这,笔尖残留着未干的墨水,茶杯里的水还是温的,人就这么消失了。一开始我以为他临时出门很快就会回来,但两天以后我打消了我的念头:梁告诉我,她在黑火大师的桌面上见到一封字迹潦草的信,信中全是诅咒黑火大师的词句,署名是卢修斯。

卢修斯大师显然是不打算回来了。

但我还是不知道这里面到底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矛盾。卢修斯大师的表现像个惊险剧里面的丑角,我不相信他会平白无故地扔下书斋跑掉。除非有什么东西点燃他的狂热——会是和他的神有关的吗?

我受命整理卢修斯大师的书斋。他的神像们被我请出来放在阳台的空地上,阳光照在上面,漆黑的石像折射不出一点光芒。但等我把房间内打扫干净,回到阳台以后,那座挤下了十一位神的小神龛居然放散辉光,神圣不可逼视。

“向我起誓。”我感觉神龛里的某位神明这样对我说。

“发誓永远侍奉我。”那声音自万古而来。

“以你的肉身做我的躯壳。”像是一位女神,但我不认得这个声音。

“你将是我的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祭司。”

我陷入慌乱,觉得自己是寓言故事里遇见真龙的爱龙贵族。我在十三岁那年发誓侍奉诸神,而在神明向我显现,要我起誓永远侍奉她的时候,我退缩了。

“向我起誓。我的名号将显现予你。”女神说。

“不要起誓。”少年王子的声音对我说,“她会归来,借你的手带来杀戮与毁灭。”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所有的一切就都消失,溃散,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神龛依旧是黑漆漆的神龛,卢修斯大师的书斋依旧是收拾了一半的书斋,少年王子的声音归于沉寂,女神也不再开言。

黑火大师的信使来了,他眉心有三道红记。信使把黑火大师的命令交到我手里,他命令我出城去,把卢修斯大师给找回来。

这任务十分令人为难。且不说我要到哪里去找他,就说要怎么把他劝回来也很让我头疼。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但卢修斯大师确实已经与索贝安决裂了。他把黑火大师得罪了,这个和事佬可不好当。

最终这个烫手的山芋还是扔到了我手里。

我收拾好行装,从索贝安城出发。我充分地了解了卢修斯大人的家乡,亲族与他们的居住地,以及任何可能的线索,我能找到的线索,但我还是先去了济哈诺拉城的郊外,那片坍圮的古代神殿之中。

那天正值春季,绒绒的嫩草从石缝里探出头来,迎接暖风和春雨。我没有打伞,用苫布蒙上了马儿身上的行装,徒步寻找,把马留在原地。

在成堆的旧世廊柱里,我看见了一位男人,约莫三十六七岁,黑发,琥珀色双眼,有着与卢修斯大人同样的脸庞。但他的双眼不是富有活力的,却是平静,肃穆而温和,却又有几分悲伤的。

他还有一双棕褐与黑色相交叠的鹰的翅膀,和美丽的光环。这位背生双翼,头戴光环的天使转过来看着我,等我回过神来,废墟里根本没有什么天使,也没有卢修斯大师。

挫败感油然而生。

然而就在此时,天空中有振翅声由远而近,暗影降临,紧接着我的马便嘶叫着被抓上了天。

天空中掠过深色的影子,那是一头翠色野龙。它两只前爪死死地扣着我的马,尖锐的爪子撕裂马腹,那匹可怜的畜生哀鸣着,肠子流了出来,鲜血顺着肠子洒了一路。

直到野龙从我头顶呼啸而过,我才意识到,我失去的不仅是一匹马,还有我全部的行装。我换洗的衣物,我的咒术书,我的魔杖,我的晶石和草药,还有编了一百八十个拙劣无比的借口才从梁那里要到的一缕黑发。

当时梁狐疑地看着我,把装有黑发的白银吊坠盒交到我手里。人体的汗水和油脂会令银器变得乌黑,我根本舍不得戴它。然而现在可倒好,我还一次都没戴过,就让龙给叼走了。

我必须去把它找回来——手无寸铁,单枪匹马地探入龙的巢穴,就为了找回一个与我的关系永远止步于“伙伴”的女人的信物,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干过最冒险,也是最浪漫的事了。

我沿着血迹向南走,进入一片荆棘丛生的碎石地。腥臭的血越来越多,四下蔓延开来,我轻手轻脚地越过荆棘,断定这里就是龙的巢穴。但是碎石地的中央,血迹的终点并没有龙,反倒是一位赤身裸体、满脸雀斑的瘦弱少年。

龙巢里白骨如山,少年就坐在鲜血与白骨之中,手中捧着从马身上撕下来的带血的肉块,大快朵颐。

我的包裹放在一处没有血的干爽石堆上,看起来依然干净整齐。只是咒术书摊开在他的膝盖上,少年一边吃肉一边读,小心翼翼地不让血滴在书上。

是龙把我的马叼来给他吃的吗?

他发现我了,我也发现了那双碧眼。

曾几何时,在我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的时候,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如果我能非常非常努力,成为非常非常厉害的巫师,也许我能教呢?

但很不幸,我的确非常非常努力,但并没有成为非常非常厉害的巫师。在索贝安的日子里,我竭尽全力地去学习任何我能接触到的知识,白银灵数,辛德占星和万象星图,甘奈契纹,(甚至还涉足了一些死灵法术),虽然也获得了些赞赏(和非议),但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在这方面有所建树——这些超自然的东西对天赋的要求极高,而我所能做的无非以勤补拙,笨鸟先飞。

“我记得里!我记得!”少年嘴里含着咀嚼了一半的马肉,含混不清地对我叫道,语气里满是雀跃,“我记得里!黑火大师收里做鞋徒!木有收我!”

少年的话让我有些难堪,甚至于莫名地愧疚。虽然我根本没有错,但是……

“这有龙,你不怕吗?”我嗓子发干,说着蠢话。

“还有别的龙吗?我没有见过!”五年过去了,那位少年一去往日的畏缩,变得像一只快乐的小鸟,灵活,雀跃,欢欣。他在身体上抹了两把手上的血,小心翼翼地把我的咒术书捏起来,放在干净的地方,朝我奔来。

“黑火大师教了你什么?你能教我吗?”

“大师说,呃,”我开始编瞎话,“他说我要先跟别的巫师们学一些基础的东西,他才能教我。”

“那你学了什么,就那些吗?”少年一指我的咒术书,两手拉住我的衣襟,又蹦又跳:“我也要学!教我!教我!”

大约两年前,我在偶然的情况下旁听过由巫王西布莉亲自教授的古典元素学课程,我以为那又是那群灵知派坐在羽毛、蜡烛、水盆和石块(象征四种元素)中间盯着神谕卡片“观心升灵”那种自欺欺人的把戏,但在我见到阿德杰经过短暂的施法(只用简单的手势,连咒语都不念)丢出大火球将靶子炸个稀烂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学到的东西无非是这些神秘知识的皮毛。

而现在我似乎是要腆着脸去教别人了。

就当是为了我年幼的时候吹过的牛吧,这位少年现在是我的学徒了。

他叫梣角,或者伊洛·梣角。

我把咒术书捡起来,收进背包,又找了些我的旧衣服,给伊洛套在身上。那条袍子我穿都有点大,伊洛穿上一点都不合身,但最起码能把他的一身血盖住。我打算带他去济哈诺拉,带他去公共浴室洗洗澡,然后去买些新衣服给他换上。

但是那里离济城还有一些路程,我还有一个大行囊要背。

“老师,骑我,我慢慢地飞,不飞太高的。”伊洛说着,身体迅速地生长起来,从一个满脸雀斑的碧眼少年,化身为龙。

那龙的双角是抽出嫩芽的梣木枝条,脖颈颀长,身体被美丽的翠色鳞片覆盖,背生双翼,翼折处覆盖着绿叶,尾巴纤细而长,线条优雅。伊洛伏在地上,说我可以直接骑在他的脖梗子上。

但……这不是……把我的马给叼走的那头龙吗。

那里离济城还有一些路程,我还有一个大行囊要背,而我的马被我的学徒吃了。

我小心翼翼地爬到了伊洛的背上坐好,那龙助跑了一小段,伸开双翼,振翅而起,在半空里盘旋一圈,在他自己的巢穴里,叼起马尸,两口吃了。

伊洛啸叫一声,载着我往北飞去。

我紧紧地抱着龙的脖子,生怕自己掉下去。春季的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又潮又冷。渐渐地,济哈诺拉郊外诸神殿堂的废墟显现出来,伊洛飞得很低,我清楚地看见废墟里有个踽踽独行的人影。是个金发的女人。我脑子里闪过好几个念头,想要无视她,又想下去问问她晓得卢修斯大师不,最后的纠结着纠结着,伊洛就载着我,飞过了那片废墟,落在济哈诺拉西边一片小树林里,放我下来。

“我不能飞进去,我们以前和你们人类打过仗,人类不欢迎我们。”他又变成瘦弱的雀斑男孩,我的旧袍子松松垮垮地披在他身上。

龙和人类的战争。他说的大概是新公历元年前后的龙灾。那战争距今已经有一百多年了,以安诺尼瑟教廷胜利告终。据说当时的龙族由一头七首赤龙统领,勇不可当。但是安诺尼瑟圣伐军更加无可匹敌。索贝安似乎也参加了这场战争,他们似乎选择站在人类的一边,但是具体做了什么,我找不到任何资料。阿尔捷尔说,那完全是与龙族素有嫌隙的吉玛·黑火在泄私愤。

可是黑火大师自己就是龙。

我不知道,我选择不说。

我牵着伊洛的手走进城门,一些乐手围上来,围着我们吹笛擂鼓。这似乎是大陆上许多大城市的传统,济哈诺拉,乌尔什么的,而这时候进城的旅客也照例是要给他们些赏钱的。我从口袋里摸了几个银角子,给他们一人一枚。这下他们吹打得更起劲了,甚至有了协奏起来。伊洛大概是没见过这些,开心得围着乐手们又蹦又跳,却一不小心踩到袍角,摔了个爬虎,扑在了一个黑裙老太太身上。

“对不起——夫——”伊洛慌忙道歉,我赶紧把他拉到一边。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才不是一般的黑裙老太太,而是一位修女院的嬷嬷。

“对不起,嬷嬷。我的学生第一次来城里,有点高兴过头了。”我赶紧解释。但是仔细一想,一位普通的嬷嬷可能也认不出什么龙来,就放松了一些。但是伊洛这头不让人省心的龙却撒开我的手,往嬷嬷身后跑去了。

那里有一群捧着托盘的孩子,托盘里乘了些小玩意儿,就是那些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愿您平安,好心的先生。我是济哈诺拉孤儿院的伊莱莎嬷嬷,请稍微为这些孩子捐助一些吧,孩子们会送您他们亲手做的圣像挂坠的。”嬷嬷双手合十,温柔地对我说道。我正准备掏出钱来,就看见伊洛把一片穿着绳子的木片举到我面前:“看!老师!是阿诺德!”

我定睛一看,木片上的圣人高擎战旗,手持割麦的镰刀,正是屠龙圣人阿诺德。

“你喜欢这个吗?”我问道,满腹狐疑。

“喜欢!”伊洛高兴地叫到,把它戴在了脖子上。

我赶紧掏出一把莱普银毫投进了捐助箱。

龙,喜欢,屠龙圣人?

“愿圣母法玛佑您平安。”嬷嬷又对我行了礼,领着孤儿们慢慢地走远了。

我带着伊洛先去了公共浴室再去裁缝铺子。我不想让那些胆小的裁缝看见那一身马血吓出毛病来。

公共浴室氤氲的水雾里,我问伊洛,为什么会喜欢圣阿诺德。

“因为阿诺德是我们龙族的守护者,他救了龙裔庄园,他是最最好的人类!”一提起阿诺德,伊洛呼啦一下从水池里站起来,溅了我一脸水。

我从伊洛那里听来,有关龙裔庄园与圣阿诺德的故事,也许永远也不会见诸史料,但我确而是要把它记录下来的。也许加上这段内容会让我的回忆录遭到安诺尼瑟的查封,但我依然要把这段传奇记下。

在圣伐军攻破龙裔庄园以后,当时的圣伐军总武士长曾经下令所有圣伐军战士在龙裔庄园中自由杀戮掠夺六天,以彰显安诺尼瑟的圣威。这是龙裔庄园世上最黑暗的日子。但是在掠夺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一位名叫阿诺德的圣伐军战士不发一言,丢出一把割麦子的镰刀,割掉了武士长的头颅。这时这位一度被当作哑巴的沉默的战士终于开口讲话,他高举武士长滴血的断头,声音如同雷霆怒号:“停止劫掠,否则就和他一样!”

惨无人道的杀戮和劫掠就这么被生生地止住了,圣伐军从龙裔庄园撤出,而幸存的龙族搜集庄园里剩余的金器,以龙焰熔铸圣伐军战士阿诺德的金像,把他手持麦镰,高举断头的姿态永远留在了龙裔庄园。

——我很能理解为什么圣阿诺德要那样做,当正义的战争最终流于无意义的杀戮和卑劣的抢夺,那么制止它才是最好的方法。

这就是从龙之口讲出来的屠龙圣人和龙之守护者阿诺德的故事。

第三章 远途

与伊洛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无比的。每当想起他,我老朽的躯体里便仿佛充满了年轻的活力,我可以与他玩耍游戏,可以与他讲述我所学所思。可以说是伊洛一直驱使我去学习新的知识,巩固旧的知识,因为我必须要让我的学徒在我门下有得可学。但我现在必须放下那些快乐的回忆,去记录一个我并不愿意提起的事头——

大索贝安的陨落。

对,永恒不灭的蜃景之城最终毁于一旦,我无力挽救。

我见到天堂的大门打开,万千天使攻破城池,我看见地狱的大门升起吞没一切,我看见卢修斯大师立于火中,面带掌控一切的微笑,我看见驱魔人涌入这城塞,跃入地狱的血红大口,再也没有出来。

而我在做什么呢,我无助,彷徨,两手举起又放下,生平所学全都在舌尖打滚,却一句咒语也念不出来。

我看见梁从黑火大师的书斋里向我而来,我想要说什么,却见到她眉心的红记发出光来,把她吞没。

她就这么消失了,所有被打上印记的人都消失了,没有印记的人都被杀死了。

那红记,大索贝安誓约,誓要与这城共存亡。

同时,一座幻影之城在城的废墟上升起。

虚像索贝安。

我输了一场实力悬殊的隐秘的战争。

我晓得我的话语颠三倒四,但我必须趁我还记得这些可怖的景象的时候把它们全都记录下来。这座由巫师和术士统治着的罪恶的城塞最终迎来了它的报应,它陨落,而我听见少年王子的哀哭。

“我没有与她立约。”我对少年王子说。

“可是你的师父有。”王子道。

信魔者卢修斯大师被他毕生崇拜的魔神中的一位占据了身体,而不知情的我把他带回了索贝安城。

“她会归来,借你的手带来杀戮与毁灭。”

我离开索贝安,前往济哈诺拉寻找卢修斯大师的踪迹。我在济哈诺拉城一无所获,但毫无疑问,我在别的地方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卢修斯大师行踪诡秘,我完全找不到任何有关于他的线索,行动无异于大海捞针。

从前,在我心绪烦乱的时候,我就会想一想梁。想她漆黑的长发,想她的狭长的美丽凤眼与红茶色的眸子,想她说我名字的声音。她就像一缕驱散阴霾的光。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说尽拙劣的谎言,也要求得她的一缕黑发,放在银匣子里,带在身边。

但我那时,从济哈诺拉离开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了那匣子。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将它放在背包里一个防水的夹层里,那个夹层什么都不放,只有梁给我的坠饰匣。可是现在它不见了。

我问伊洛看见一只银坠饰匣没有,伊洛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唯有当我再三保证不会怪罪他以后,他在畏畏缩缩地告诉我,坠饰匣被他扔了。

我强压怒气,问他为什么要扔。伊洛仿佛又变成了许多年前那个怯生生的孩子,我的心不由得又软了下来。

伊洛说,他出于好奇打开过坠饰匣,里面是两片青色的羽毛。他觉得很害怕,担心鸟来吃他,就扔掉了。

鸟会吃龙?

伊洛哭着解释,不是一般的鸟,是会变成人,会奴役龙、会吃龙的鸟。

或许世界上确实又那么一种鸟,能变成人会奴役龙吧。我无从与伊洛争辩,只责令他载着我飞回他白骨如山的巢穴,找到我的坠饰匣。

在我们围着巢穴徒劳无功地绕了好几个小时以后,伊洛才承认他把坠饰匣丢到河里了。我瞪了他一眼,他嘴巴瘪掉又要哭。

最后在我找到它的时候,已经是数百里外,横贯大陆的金吉亚河下游,距离入海口已经不远了。我用灵摆定出大概的方位,再用琉璃透镜观测水底的情况,最终潜下大河去,把它捞了起来。我拖着湿透、疲劳的身体回到岸上,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坠饰匣。里面浸透了水,乌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片青色的羽毛。就和伊洛说得的一模一样。

既然已经找回来了,我就没再责怪伊洛。我在坠饰匣上施咒,令他不可破坏,并且不可离开我的身边。时至如今,它依然在我的脖子上好好地挂着——尽管里面的羽毛早已腐朽于流逝的时间,化为飞灰,我也年纪老迈行将就木,可梁始终在我灵魂的深处年轻而美丽着,一遍一遍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距离我找到坠饰的地方最近的一座城是达伦·阿本。这名字听起来怪异得很,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异族语言的音译。我和伊洛来到城里,想要洗澡,更衣,好好休息,再去打听有关卢修斯大师的事情。我来到这城的时候并没受到什么礼遇。这城里的人同时具有难以形容的、异样的宗教狂热和来由不明的怯懦和多疑。我只不过是带着伊洛从城门走到旅馆,一路上遇见了无数猜疑的眼神和背后指指点点的手指。

我和伊洛都穿着普通得几乎看不出什么特点的麻布衣服,就和所有出远门的旅行者一样,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可被指指点点的。

旅店的老板看我们也没有好脸色,在把钱放到桌子上的时候能好一点。

我看见旅店里并没供奉安诺尼瑟的圣像,反而挂着用九个彩色圆点组成的圆圈。这让我想起阿德杰的九色秘法法袍,但是两个徽记又不太一样。

在旅店住下的当晚,我又听见那位王子的声音:离开这里。

我太累了,又洗了澡,换上了干净的睡衣,躺在舒适温暖的床上,伊洛迷迷糊糊地已经快要睡着,谁也不想重新爬起来离开。

坠饰匣贴在胸膛上,凉凉的。朦胧间我有个毫无依据的想法:如果有危险,梁会保护我的。

结果我平稳地睡到第二天早上,什么事也没有。旅店提供的早餐很难吃,但热甜酒还是很不错。我们吃了一些,和旅店里的人套近乎,说我们是鬼怪小说家和徒弟,给他们买酒,问他们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奇异的事情,好让我们做素材。

有个家伙在喝了我三四杯热甜酒以后终于肯开口讲话,告诉我们最近城里一座修女院出了恶魔附身的事,安诺尼瑟那套驱魔的手段完全拿那个女恶魔没有办法。

伊洛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想——也许我可以试试。如果能束缚那头恶魔的话,或许能从她嘴里知道些什么。卢修斯大师就是信魔者,他大概和这些堕落造物的交集比其他人更多,也更为恶魔所熟知。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阴霾,厚重如死。整座城被压抑的铅云笼罩,令人喘不过气来。我来到修女院,换上了新的身份:云游的驱魔师,听说出了骇人听闻的事,希望能尽几分微薄的力量,把恶魔赶回地狱。

修女嬷嬷告诉我,那恶魔每天晚上七点钟准时出现,折磨那可怜的姐妹,然后在午夜之前离开,仿佛要回家睡觉了一样。这么说我只有七点到十二点这五个小时的时间,我要弄清恶魔的来龙去脉,想出将她驱逐的方法,并且束缚她,问出卢修斯大师的踪迹。

折腾了三四天依旧败下阵来的神父坐在走廊长椅上,脖子里挂着紫色的圣带,《教典》摊开放在腿上。他对我非常不信任,不无嘲讽地对我说,这恶魔极为强大,根本不是我这种江湖术士处理得了的。

年轻气盛的我当时便回敬:“没有人敢管索贝安人叫江湖术士。”

神父冷哼一声,说走着瞧吧,索贝安人。

当天晚上,我从六点就一直守在那位被折磨的修女身边。那是个年轻的姑娘,亚麻色长发编成辫子,和伊洛一样的雀斑脸,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她坐在房间中间的椅子上,身体和椅子绑缚在一起,安静地等待着恶魔的来临。

我对她说明来意,修女对我惨然一笑,说这是天帝对她最好的试炼,不论遭遇何种折磨,最终都将荣归主怀。她这话说完忽然话锋一转:“她来了。”

根据我的学识,大部分的恶灵都惧怕白苹果花燃烧的烟雾。苹果横向切开以后的五芒星象征了苹果是具有法力的物品,而在苹果诞生之前的“处子”状态,也就是苹果花有更强的驱散效用。白苹果花熏香这是驱散恶灵最常规的手法。我点燃一束熏香,在氤氲烟气中命令恶灵离开。

修女痛苦地抽搐,她的额头中央似乎正在被烧灼,一个漆黑的邪恶印痕正渐渐地形成。

白苹果花的熏香并不奏效。我可能要想个别的办法。这时候我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为什么我不学灰律呢,那样我就可以召唤更为强大的存在来责令她滚出去了。索贝安所有的魔药课本都没有讲过怎么炮制后悔药,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是想个别的办法去处理这棘手的女恶魔。

现在离开。王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可我怎么能把这里的一切丢下自己跑了呢。

梁,给我力量吧。

就在这时,修女突然安静了下来。而我也找到了一则咒语,只要知道了恶魔的名字就能将他们封印——至少卷轴上面是这样写的。

修女额头上的符印已经完全形成了,我想我做什么都来不及了。绑缚她的绳索自动断开,她站起来,向我一步一步走来。

“听得见我的话吗?.”修女双眼一片漆黑,嘴里吐出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听得见。”我只能回答她。也许神父是对的。

“谢谢。”她说,“我还有些要紧的事,失陪了。”当时的我完全是糊涂的,但尽管如此,我也认得这声音——要我起誓永远侍奉她的那位女神。她现在占据了这修女的身体,或许不用我来侍奉她了。

她走向门,紧锁的门也自动打开。外面等待的嬷嬷们一起涌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法梅尔姐妹!你还好吗?你还好吗?”

“当然好,谢谢您。”法梅尔修女对嬷嬷们说,“这位巫师做得很好,我们都应该向他致以诚挚的谢意。”

唯有神父不为所动。他箭步上前,把圣环压到修女的面前,高声怒喝:“你是谁!?”

修女沉默了两秒,说出了一个名字:“A'thveal Min'tia.”

我知道这个名字代表什么,也分明看见神父的腿在抖。修女们已经乱作一团,尖叫着想要离恶魔远一点,可神父还是不愿意走。

“滚出去!魔鬼!”他举圣环的手也不停地发抖。

“您累了,神父。请坐。”被附身的法梅尔修女话音刚落,一张长椅便从十步以外倏地出现在神父屁股地下,他两腿一软,直接坐在了长椅上,目瞪口呆,看着修女扬长而去。

我赶紧追了上去,伊洛跟在我后面。

走廊中的灯烛随着修女前行的步伐而静止,发冷。黑暗如同她最忠实的奴仆一般誓死追随,湮没一切光亮。烛火是亮着的,却凝滞着,发不出一点光来,好似被漆黑天鹅绒包覆珍贵的珠宝。那很美,但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诡异和惊惧。

我踏入那浓重的黑暗里,脚下软绵绵的。黑暗似乎是有形的实体,像布料又像云朵。她慢慢地、仪态优雅地走过幽长走廊,走向出口那一点夏日黄昏暗蓝色的残光。

不能让她出去。我加快了脚步,但双脚却深陷浓厚黑暗之中无法迈开大步。我就像被困在梦境里一般无助,我嘴巴喊不出声音,双腿完全使不上力气,修女们惊惧的哭叫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对,这是梦吧?

也许我还在旅店里睡觉,胳膊压到了胸口。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个令人难受的梦境。

可惜并不是。这是真切而可怖的现实。

我早有所觉悟,进入大索贝安,就要终日与怪力乱神为伍。但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在我刚一开始独立行事,就要去面对上古的魔神。教典中欺诈利真,把一切死亡从地狱带到人间的女魔王,就在我眼前,占据了一位修女的身体。

我,索贝安人索托·罗兹,必须有所作为。

“以亚斯拉萨十一诸王圣名号令,以律令与创生,圆环与恒常——”我想我大概是疯了,靠鬼王赶鬼这种事作得的么?

“——壁垒之中秘藏之下,不败之意欲,静谧之迷时,万世诸见,来吾掌中。”修女回过头来,与我一同把这咒文念完。这是卢修斯大师教过我的最最强大的咒文之一,几乎能同时使用十一位神的力量。我的想法很简单,简单得令人发笑,我想,如果我能用与她平等的十位旧神的力量,那么也应该能束缚她吧,但接下来的事令我始料未及。

“你是祭司么?”魔王问道。

黑暗散去,烛火重新跃动,我的双腿又注满了力量。

“——壁垒之中秘藏之下,不败之意欲,静谧之迷时,万世诸见,来吾掌中——”我试图完成我的咒语,但结局已经注定了。她太过强大,我根本无法与她抗衡。

“你是祭司么?”她又问。

“我不是,”我回答道,随即跪下:“我恳求您,伟大的远古的女神。请您离开这个人的身体。我愿为您献上蒙您喜悦的祭品。”我不知道我出于什么立场去恳求,但起码,万一这能取悦她,那这修女不就得救了吗。

“费心了。请给我找一位祭司来,或者恶神。在您找到之前我会一直占据她的。”

祭司,祭司。

在我十三岁那年,卢修斯大师带我来到济哈诺拉的郊外,在那里接受亚斯拉萨众神的检阅。在那里,我没能成为一名祭司。后来,在卢修斯大师失踪以后,我听见她的呼唤,她要我起誓,终身侍奉她。我没有起誓。而现在,这位远古的女神要我去为她找一位祭司来。

“我愿意起誓,我愿意成为祭司终身侍奉您,请您离开这位修女的身体吧。”也许在那些修女眼里我就是个没用的墙头草巫师,但此时此刻,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不能让这无辜的修女继续被她占据下去。

“你不行。”似乎有一道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半秒,随即我就听见了远古女神的拒绝。

我到底是哪里不行。

她走了。我看见门口闪出一个女人的身影,她几乎隐没在夜色里,但我依然能看见她周身的神圣光辉。

仿佛是某种圣迹一般的光芒。

这些回忆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后来,我知道了我为什么不行。那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不幸。如果我“可以”,那么我几乎当时就不存在了。如果一个极为强大的存在占据了我的身体,我自己的灵魂,除了灰飞烟灭以外我想不出别的可能性。而我不能,这至少可以给我一个阻止一切发生的机会,尽管我还是失败了,蜃景之城大索贝安已经不复存在,但最起码,我曾拼尽全力去拯救它,我。一个凡人,败在了一个,不,两个上古的存在手中,败在比众神更为古老、比安诺尼瑟更为强大的存在手中,敢于面对他们的我,已经不算是一个失败者。

安息吧,卢修斯大师,你确而为你的诸神奉献了一生,你确而成为了神的容器,他们已经接纳你了。

我灰溜溜地从修女院逃了出来,才八点钟。伊洛跟在我身边,时不时轻轻地拍我的手臂。伊洛的稚拙有时候会让我忘记他是一头年岁比我大得多的龙。我问他,知道我们遇见的是什么人吗?他就给我说了好多故事。

很久以前,诸神统治着这块大陆。他们制定所有的法则,保证法则平稳地运行,并且剪除胆敢破坏规则的人。但是突然有一天,大地上出现了许多紫水晶。这些水晶有剧毒,碰到了就会发疯而死。这时诸神就丢下所有东西,躲进了他们建在云朵里的宫殿。众神的信徒们一个接一个地毒发身亡,站出来治愈民众的是天帝安诺尼尔斯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终天圣子。.他治好了人民,人民就愿意听他的教诲。他建立了安诺尼瑟教,抹去了旧世界一切痕迹。

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你想说什么?”我问。

伊洛小小的躯壳里仿佛突然装入了一个睿智巨龙的灵魂,他的活泼,雀跃,天真,仿佛都在一道深邃的碧色目光里被长久的时光冲刷殆尽:“你师父所谓的众神不过是一群丢下信徒自己躲起来的胆小鬼,而安诺尼瑟则是弄死几个精灵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自大狂。”

“我相信吉玛·黑火会醒悟,相信拉茨法莱会归来,相信龙裔庄园会崛起,相信胆小鬼和自大狂终会得到他们的报偿。”

从修女院里出来,我们还没有吃晚餐。伊洛就这么在达伦·阿本城路边的小饭馆里,举着刀叉,坐在一盘煎老了的肉排前对我说了这番话。

我几乎忘了他是一头龙了。

“我相信万事万物之间有着神秘的联系,我相信我们可以掌控和利用它们。”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或者说不敢讲话吧。

在一头龙久远的智慧面前,我有什么资格作他的老师呢。

“老师,您的汤要凉了。”伊洛的声音传来,依旧是那个活泼雀跃的孩子。

哦,对了。前几天伊洛来信,说他的小龙崽出生了。他的妻子产下一枚卵,卵里面孵出了两只白子。根据古老的龙族传说,一颗卵中出生的一对白子必然是灾星降世。做父亲的必须要作出抉择,留下一只,杀死另一只。我不知道伊洛会怎么抉择,但或许我会顺着这个话题,在下一部分讲一些我所了解到的,有关黑火大师的传言。

龙族古老的传言到底是从何时而起,已然不可考证。但确实,就我可以(通过伊洛)收集到的龙裔庄园文献记载来看,凡是在龙族历史上造成重大灾难的角色,无一不是一卵双生。从最早的上现蜃景双子灵主,到后来的青干与青梢,再到吉玛·黑火与他那名姓无从考究的兄长。

他们兄弟之间的争斗从卵中就已经开始。哥哥踩着弟弟的头颅钻破蛋壳,率先来到这个世界。他与弟弟争抢食物,他越来越强大,弟弟则得不到给养,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最终,哥哥成功化龙,而弟弟就要悲哀地化作史莱姆了。

他们的父亲隐瞒自己的儿子是双生儿已经三年了,现在正是个好机会,彻底消除其中一个,终结这个诅咒。

龙父喜欢强者,因此他把羸弱的弟弟带出了巢穴,抛弃在荒野之间。这下好了。诅咒已经被破除,存活下来的哥哥能够长成前所未有的强大巨龙,也许能统一龙族。

但事与愿违,就在弟弟被抛弃的夜晚,暴雨普降。龙父以为那孱弱多病的白子一定在这连夜的冰冷暴雨中死去了,但那一夜,却是烛阴化龙的日子。

冰冷的、沉重的雨滴打在那孱弱白子的幼小而柔软的躯体上,白子惊起一声咆哮,震彻整个山谷。那遭到抛弃的白子龙崽,就是如今的吉玛·黑火。

他讨厌龙,因为龙曾遗弃他。得知他的强大以后,不少龙类都曾化身为人形前来拜访,要求他回归龙裔庄园,要求他为龙族对抗明翼古国,对抗安诺尼瑟出力。使者有去无回,直到他自己出现在龙裔庄园的龙王会议上。吉玛·黑火会出席那次会议,完全是因为他听说了自己的兄长出现了。这里伊洛的文献并没说得太细,只提到吉玛·黑火的兄长死状可怖,尸体的腹腔被掏空,里面塞满了食物。(我看见这里有一行小字批注:“幼稚而残忍,如同一个没教养的孩子”,是伊洛的字迹。)

后来,龙裔庄园与安诺尼瑟爆发战争,吉玛·黑火没有出现,也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一些龙诅咒他,认为他是个无能的懦弱之辈,有的龙认为,他没有旗帜鲜明地站在人类的一边,就已经是龙祖眷顾了。但云鹿龙王的继承者伊洛与他们的意见都不同,他觉得,烛阴之龙吉玛·黑火还是有希望回归正途,于是他来到了索贝安。

我本可以把这些资料整理、出版,但是伊洛似乎并不希望我这样做。他也不愿意去讨论他的两只白子,仿佛它们令他蒙羞。

我们还是进行下一个话题吧。

面见了古代异教的女神附身于安诺尼瑟修女身上,这样的场面令我心神不宁。事实上,在索贝安教授的各种课业中,唯有灵数学、占星、草药和矿物学是能真正地令我信服。任教矿物学的尼丽萨夫人说过,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而是要去实践,去感受去观察它的作用。例如佩戴一块刻有天泉座星符的银铭牌会对你产生什么影响,你可以观测,可以记录,可以感受——

但卢修斯大师沉迷的亚斯拉萨古教,我一直认为是不行的,无法观测,无法记录,无法感受。

换言之,我并不信,而卢修斯大师也一直教导我,那东西不用相信,只要祈求。

于是,我要向一个我根本不相信的东西祈求,这要怎么做得来?

同时,我在安诺尼瑟与亚斯拉萨古教之间挣扎。我想我可以了解新的宗教产生必然要把故有的神明打为邪神恶魔这种事,但不得不说,安诺尼瑟对我的影响要更深一些。,要把一群恶魔在脑海中的印象洗刷成确实存在的古代众神,想让两套观念在脑海里兼容,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我一直不知道要怎么去矫正我的思维,但当时的形式应该是不允许我作太多的思索。依照我的记忆,就在那天深夜,我洗了澡,准备躺床上看一小会书就睡觉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我起来应门,门外是一位约莫三十岁,一头金色卷发,眉眼面目之间,和圣母像极为相似的美丽女人。

女人示意我出来。

这女人穿着男装,长靴马裤,腰间佩一柄漆黑的长剑,作骑士打扮,但却丝毫不掩饰她作为女性的特征。她的仪态高雅而凌厉,我至今记得她左眼下的泪痣,为她美丽的面庞增添了难以言喻的哀伤。

“你就是索贝安来的巫师吗?”她问我,“我今天见到你使用了一则很古老的咒语。”

我绝没想到这女人会开门见山——我希望自己双目清明,能把一切都看清。否则便不用在索贝安城破之后才在大量的古代经书里悟到,这就是女预言家“阿克塞夫人”的真身。

“我想我应该把她交托给您。我们把她从修道院带了出来,承诺一定会把她身体里的魔头驱赶出去。”阿克塞夫人说着,故意侧开身子,她背后正是瑟瑟发抖,如同受惊小鹿一般的法梅尔修女。修女脸色苍白,看起来万分疲惫。是因为这旅店那晚的生意特别好,别的房间都住满了,所以阿克塞夫人才带着她来见只有一面之缘的我。

我连忙让出了床铺,把修女扶进房间,想让修女躺好休息。可是这姑娘拒绝了我,并且告诉我,今天这一切都是她的咎由自取。

事情是这样的。法梅尔修女自有父母双亡,家中贫穷,还有个卧病在床的妹妹。为了给妹妹治疗疾病本就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她只能进入修道院,每日做工,祷告,在自己必须去工作的时候能让妹妹获得一些照应,并期待奇迹发生。

但是祷告和修道院的医疗环境并不能让妹妹健康起来。就在这时,法梅尔在床底下发现了一卷抄本,里面记载了一则召唤古代众魔神的咒语,而把抄本捆成一束的,正是一只雕刻魔神造像的坠子。绝望中的年轻修女读出了抄本上魔咒,并按照抄本上写的,把坠子挂在了胸前,藏在了衣服里。

七天六夜过去了,毫无效果。法梅尔几乎就要以为那只是本伪书。但就在第七夜晚上七点,她感到吊坠在发烫。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脑海里说:“是您在召唤我吗,小姑娘?”

法梅尔在惊惧之中还是回答了是。

“您有什么祈求?”

法梅尔修女说,想要让她的妹妹好起来,健康起来,最好还有一些钱,十几个银莱普就够了,因为妹妹已经很久没收到过圣诞礼物了。

魔神问她,那你自己呢?

法梅尔修女说只要妹妹能好起来就行。

于是修女的身体就成了魔神现世的容器。

“黑天女对我承诺过,她不会伤害我,但我必须要为她做到一些事,如果我做到了,就可以再许很多很多愿望,如果做不到,就什么也没有了——她真的不会伤害我吗?我怕!”修女双手抱头,瑟瑟发抖,额头上的黑色印记越发的诡异。

伊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他把被子裹在自己身上,在被子缝里伸出头来听我们说话。我没有制止他,好奇是人类进步的阶梯,龙族亦然。

“她说不会那就是不会。”阿克塞夫人双臂环胸,背抵墙壁,语气冷淡:“君无戏言。”

“不论如何,”我说,“我们还是要把她驱赶出去。”

“我要是你就算了。你要怎么驱赶一位古代魔神?凭你的巫术?”阿克塞夫人似乎并不信任我,话里有刺。

修女告诉我们,黑天女还答应过她,事情结束以后就离开,还能治好她身体上血液亏虚的病。最后,修女告诫我,不要乱讲话,她虽然不在,但依旧听得见。

一时间我感到束手无策。不论是作为亚斯拉萨神明还是安诺尼瑟的恶魔,那位旧神都不在我能处理的范围以内。修女那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认命态度和阿克塞夫人的冷淡都让我感到难以言喻的挫败——尤其是她长相酷似圣母像,直让我感觉是圣母法玛也不给我好脸色看。

“你不该盲从,法梅尔修女。你可知道黑天女要你做什么么?”我孤注一掷。

“她要我去找一座古代神庙的遗迹,说是在济哈诺拉附近。”

济哈诺拉。

上一次听见“济哈诺拉”这个词,还是在寻找卢修斯大师的路途上。但是现在卢修斯大师的线索完全断掉了,我本该在济哈诺拉继续寻找卢修斯大师,但梁的吊坠令我偏离了原本的轨迹,来到了河的下游。也许这是上天在提醒我,我应该回到上游去了、

我当即表示我要和她们一起去。我已经做好了被阿克塞夫人反对的准备,甚至反驳她的说辞都想好了,但她只盯了我一会儿,随即就同意了。

伊洛欢呼着从被子里跳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们出发西行,往济哈诺拉去

这位阿克塞夫人看起来财大气粗。她雇了一辆相当漂亮又舒适的马车,我们四个坐在马车里,看着车外的风景飞快地向后撤去,听着车轮碌碌碌地转着。

“老师,这马能吃吗?”伊洛小声问我。

“不能。”

阿克塞夫人问我,昨晚在修道院里,“她”说了什么,有什么要求。

祭司,恶神。我如实回答,还问阿克塞夫人能不能推测出魔神的真实目的,又问她是否知道为什么我不能胜任祭司。说实话,这前后的差别让我感到迷惑。我可以肯定在卢修斯大师的居所里听见的声音,和依附在修女身上的魔神是同一个声音。但是她为什么先要我起誓成为祭司永远侍奉她,后来又说我不行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能竭尽所能地保护这位姐妹。”阿克塞夫人先是目光飘向远方,接着说道。可是我明明记得她昨晚还说魔神不会伤害她,“君无戏言”什么的。一切都疑团重重。我决定放出一些我所知道的消息,看看这位可疑的阿克塞夫人会作何回应:“我从索贝安出来,本来是要找我的师父的。我的师父卢修斯大师,他是一位亚斯拉萨祭司。”

“你的意思是‘阿斯莱萨’?侍奉十一位古代神明的祭司?”她说。果然阿克塞夫人是知道些什么的。

“对的,”我赶紧说,“我在修道院用的咒语,就是他传授与我的。”

“那我们最好还是找到他,不然魔神永远不会满足。”

修女依旧像是只受惊的小鹿,怯生生地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惊呼一声,直往车座里面躲。是伊洛故意拿她取笑,龇起尖牙吓唬她。

阿克塞夫人一边笑一边安抚修女,告诉她:这头龙喜欢你。

对,她一眼就看出伊洛是龙。

阿克塞夫人的名字,神秘学界大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的名字从索拉达战争开始便一直在隐秘之中被传诵,她以短诗的形势预知了安诺尼瑟的崛起:“今日败的,明日必为胜者,并胜过胜者的千千与万万”,预言了一位新王将在在萨尔图太败亡后的诸国中崛起:“金瓯破灭,碎片洒落。一百年后有金匠拾起,熔铸打造,稳固七百七十年”,预见了圣伐军在东方的胜利:“古老的战争终有结果:东方的泉水将要干涸”当然这些仅仅是有所印证的,剩下无所印证的,如那首至今未被解释的“风与蛇,霜和鱼”,也许也预言着未来的某些翻天覆地的大事吧。

同时,因为这个女人面貌酷似圣母像,而且行踪诡秘,安诺尼瑟教对她的搜寻一直没有停下。他们需要确定这个女人到底是个套上圣母法玛的脸来行亵渎之事的恶毒巫婆还是真正的圣女或者其他可以被记录在档的神迹,可是他们从未摸到过阿克塞夫人的影子——不过不论如何,我都没有从阿克塞夫人身上看见半点安诺尼瑟信徒的影子。

或者说,她看起来不像任何宗教的信徒,更像是无神论者。然在我问及她“您觉得是否有神存在”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有,而且就在我们身边”。

我想一定是我的措辞让阿克塞夫人误会了什么,我并不是想说占据别人身体的古代魔神,而是想说“到底是否存在一个超越凡人观感体验的、同时也是世间所有真理的、一全同体、即是开始亦是终结、至高无上的造物主”。在我为她阐明了我的问题以后,她依然回答“有”。

我决定不再与她讨论这个问题。

夜色渐渐地降临,法梅尔修女明显地不安起来。她低着头,不停地发抖,不停地念着祷告词。

旷野被深蓝色笼罩起来,群星初显。我总是能在各种古代的占星学书籍上看到对天空星图的描述。但不知为什么,许多古代占星书上明确标识出来的星体我从来就没有找到过。就算是用上大索贝安城最大的望远镜“凤凰之眼”也找不到。当我问及此事的时候,有名的占星学讲师黄夫人告诉我,星星确实是减少了,它们在天空中确实是消失了。消失了的星星对人的影响也一并消失,所以人们的命运不再被星星的力量束缚,现在的时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自由时代。

“自由的代价是无所依靠。”当时,黄夫人这样对我说,化身黄莺飞上树梢,隐没在东方河柳嫩绿的丝绦里。

我想她的意思应该是,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了。

啊,不知不觉间,我竟然讲了这么多与我的回忆录无关的事情,看来我的大脑还没有完全老朽,还是能记得一些事情的。

但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记得阿克塞夫人命令修女放空思维,放松身体,那样魔神进入的时候,她就不会觉得太过痛苦。

当我问起阿克塞夫人,魔神到底需要祭司或是“恶神”来做什么、寻找古代神殿做什么的时候,正好是法梅尔姐妹完全失去自主,被魔神彻底占据的时候。回答我的正是黑天女本人:“我为什么要把我的计划告诉对我没有帮助的人呢。”

我当然听得出来,这是在给我出选择题。要么发誓为她效命,要么现在立刻走开。年轻的我认为魔神降世必定不是什么吉兆,因此,我决定进行一次赌博。

“我当然对您有帮助,尊贵的魔神。我是……”我回忆起了阿克塞夫人纠正我发音的情景,“我是阿斯莱萨祭司的候选人,我也许可以帮您找到您想要的神殿……也认得一些真正的祭司,也许还能帮您找到恶神。”我向黑天女许了个空头支票,但我绝不会因此出卖卢修斯大师。

话说到这里,我便想了起来。那少年王子的声音似乎很久都没再响起了。我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直到现在都不知道。

“那就多谢您了。”

我想我的选择大概是做完了。我正式成为了黑天女阴谋中的一员,或者说一颗棋子。她告诉我,在济哈诺拉城内西北方的神殿区,有一座被深埋在地下的神殿。神殿上面就是圣法玛大教堂。她——或者是我,必须进入大教堂的地下,进入神殿。

神殿的最深处埋藏着一只神秘的箱子,我必须把它弄出来。

我再次来到了济哈诺拉,尼兰尼亚的王都。尼兰尼亚曾是萨尔图太王国势力最强的公爵领,早早地皈依了安诺尼瑟,在十年圣伐期间出力最多,战争结束后,数位王子和公主被送到圣城安诺西索斯的圣以嘉莲亚大经院学习神学。这样虔诚的举措令当年的尼兰尼亚公爵哈布伦在建立尼兰尼亚王国的时候得到了教廷的鼎力支持,也占据了久远的旧都济哈诺拉作为新王国的都城。

据我所知,上一个建都济哈诺拉的帝国,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古代帝国天泽神圣帝国呢。这个国家的大部分记录在历史运动中被销毁,我唯一一次见过有关的记录,是在索贝安城内的图书馆,一本名为《帝国兴衰录》的半史半传散文集,手抄本,作者名曰“大帝忠实的史官贝鲁特夫人”。具体的内容我已记不清,只记得扉页上用漂亮的花体字写道:“献给依莲,我的女儿。”

尼兰尼亚的王权传到现在,是绰号“贤明者”的博鲁旁斯二世。当时的我,在去过圣法玛大教堂勘查。后来我又去了某座不知名的修道院,靠一些小把戏和小甜头忽悠了僧侣以后,他们告诉我,圣法玛大教堂之所以会被建立在那个位置,仅仅是为了镇压被深埋地下的黑天女的邪恶祠堂和祭坛。

听了这话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在我问起,黑天女祭坛里面都有些什么的时候,僧侣们纷纷屈起手指在唇边一横,表示缄默时间已至,并在缄默之中纷纷走散了。

僧侣们必然是知道些什么的,但我不能在他们身上使太多的手段,不然我的巫师身份,或者仅仅是因为“过多地打听邪神禁地”就足以把自己弄进裁决所,等待我的也许连审讯都没有,直接就是火刑柱上见。

但还是有一位僧侣给了我一些信息。虽然他说“没有国王的允许你是不可能进去的”主要是为了打消我的念头,但客观来讲,到底是为我指明了道路。我只要能摆平了国王就可以了。

在此不得不补充一点,那个时代尼兰尼亚的宫廷风尚了。开国之王的虔诚并没有维持太久,等到博鲁旁斯二世这代,几乎没有王族嫡子再去读神学院了,倒是有把私生子从小送过去,期望那不被承认的孩子能通过长久的苦修把整个家族所有的罪全都赎掉。安诺尼瑟的影响渐渐减弱,宫廷里以招募“私人谏官”、“私人天文学家”和“私人调香师”为风尚。以上那些冠以“私人”头衔的职务实际上就是宫廷巫师。

宫廷巫师必须精通占卜,祝福,草药和矿物,通过这些来为国王和他身边的达官贵人,夫人小姐们提供一些正式场合以外的服务,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制作能吸引心上人的香膏,解释星象,解梦,或者解释一个主人看起来像是预兆但实际上只是个偶然事件的现象。我在通晓这些的基础上还懂一些阿斯莱萨(我记住了)的法术,也会几则驱魔禳灾的甘奈符咒,或许能在宫廷里混得些地位,从而得到能打开教堂地宫大门的钥匙。

伊洛为此劝阻我:“老师,你实在没有必要去做这些,我们应该赶紧找到卢修斯大师。”伊洛急切地想要进入索贝安,我理解他的想法。我也对他讲述了我的想法——虽然无数时间以后再翻过来看,那无非是年轻人没有缘由的热忱,但就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失掉了热忱还能剩下什么呢。

我把这次经历视为可遇而不可求的学习的机会,而且我相信,随着我与黑天女的接触,不用我去找卢修斯大师,而是卢修斯大师会自己出来找我。

修女和阿克塞夫人把我和伊洛留在济哈诺拉,二人动身不知前往何处。在我去修道院打探消息之前她们就离开了。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我碰巧用灵视找到了一位夫人丢失的项链(我可是找项链的一把好手)这位夫人是目前宫廷里相当受宠的斯潘琪亚夫人。她把我这个“货真价实的魔术师”引荐给了国王,在通过一系列诸如“蒙布猜物”之类的无聊测试以后,我成功地留在了国王身边,成了一名“顾问”。

这段时光并没什么太值得记述的,我每天除了帮那些无聊的贵族配制能引发情欲的香水、打磨能调整气息的晶石、解读他们没边没沿的梦境以外,唯一做过的值得写上两笔的就是为一起谋杀未遂案找到了关键性的证据。也正是这起案子,使我真正地令国王产生了兴趣。

不久以后,越来越多的“魔术师”被引荐进入宫廷。宫廷牧师不得不对国王发出警告,要求他停止这样的做法,以免被定为信魔与弃诲之罪。

当然这对我来说并不要紧,在我用某种大胆的针刺疗法保住了王后和小公主的性命,彻底取得国王的信任,并且弄到了圣法玛大教堂地宫的钥匙以后,是否会在宫廷牧师们的倾轧中被赶出宫廷已经不是我需要考虑的了。

我向国王递交了辞呈,谎称家人告病,想要离开宫廷。

说句实在的,我大概已经没有什么家人了。我自打离开家就再也没有找到过那平原小村,我的对“家”的印象也已经由昏暗的泥屋陋室变成了索贝安城里楼梯间中的漂亮宿舍。我不知道父母和弟妹们会不会记得他们的长子和长兄,但很不幸,我已经不太能记得他们的样子和声音了。

就在我离开宫廷的前一天,卢修斯大师突然摸进了我在济哈诺拉的住所。

我就说过他回会来找我的。

国王很不想让我离开,尤其是他听说我曾师从吉玛·黑火,又收了一头龙做学徒以后更是如此。但是他又想显示自己宽宏大量皇恩浩荡,还是批准了辞呈,给了我好一笔赏钱,还向我保证,等我再回来的时候,一定专门为我设职“宫廷魔术家”。但我找到了卢修斯大师,我想我不会回到这浮夸无聊,人心叵测的宫廷当什么魔术家了。

不过,或者说,这位“卢修斯大师”只是看起来是他而已。

当面容与卢修斯大师别无二致的天使德拉格恩在我面前展开双翼的时候,我不可避免地还是惊讶了起来。并不因为这世上有天使,而是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我曾经在济哈诺拉郊外的废墟中见过他一次。

“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找卢修斯,索贝安到底是什么贼船,只能进去不能出来?。”德拉格恩用一种非常无可奈何的语气问我。我立刻警觉起来:“是谁告诉你我在找他啊?”

德拉格恩冷笑一声,没有回答我。

“那些书本来就是我从天堂拿出来送给卢修斯的,《以嘉莲亚哀歌》,《彼特烈书》和《伯雅米书》,却被你们索贝安人抢走了。”

这和我之前所接受的说法完全不一样。卢修斯大师给我的形象一直是虔诚的阿斯莱萨祭司,现在为什么又投到安诺尼瑟门下,而且居然还是阿忒尔人?于是我对德拉格恩天使直言自己不明白,希望他能给我指点迷津。

据德拉格恩的说法,卢修斯家族祖上世代为旧神的祭司,侍奉秘藏之主凯莉。后来在十年圣伐期间皈依安诺尼瑟,走上了神学之路。但是这个家族中小部分人始终没有什么虔诚可言,他们信自己多过信任何神明,宗教只是个谋生手段。天使的话说到这里,我大概就明白卢修斯大师从前对我说的“只要祈求无需虔信”的意思了。而天使还告诉我,如今的卢修斯,醉心神秘的学识更甚于宗教,他认为世界万物都只为了掩盖一个或者无数个真相而存在,宗教摸到了通往真相的门,但始终在门外徘徊。唯有神秘知识才是开启真相之门的钥匙,因此,他离开了安诺尼瑟教会,来到索贝安城。

然在我问起天使是否支持卢修斯大师的时候,天使叹了口气,颇为失落地说,谁让他们是一体的呢,他还是希望卢修斯能更偏向安诺尼瑟。

天使知道卢修斯大师喜欢神秘的知识,于是从天堂里为他带出不存于凡间的福音,但这些书却被黑火大师给弄走了。或许这就是卢修斯大师与黑火大师之间嫌隙的由来,我并不便猜测太多。

我对安诺尼瑟教繁复的仪式并不太了解,但也对所谓阿忒尔人略有耳闻。把一个人的灵魂分为两半,一半洁净一半污浊,一半成为天使一半仍为凡人。但是就现在的情形看来,阿忒尔人的现实意义要要远超于宗教意义,毕竟成为了阿忒尔人,就是在安诺尼瑟教会里迈出了飞黄腾达的第一步。

“我只是希望卢修斯能按照他喜欢的样子活着,我不在意他是皈依圣教还是侍奉旧神,也不在意他做牧师还是做索贝安人,我只希望他每天的日子都能过得幸福。”这是天使对我最后的宣告,或者是警告:“我知道是吉玛·黑火派你来的,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把我送给卢修斯的书还给他,然后永远不准再干涉他!”

我的感受力向来都不十分灵敏,但此刻我感受到了来自天使德拉格恩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强烈情绪。直觉告诉我,这位天使真正想说的话、想要表达的情绪可能比这要激烈得多,背后的事情也复杂得多,因为单纯是谁拿走了谁的几本书这样的事,并不值得一位天使这么劳驾。

我问德拉格恩,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德拉格恩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就展翅而去。他说:“如果你发现了卢修斯,让他离穿黑袍的女人远一点。”

一切都不明了。在那个时候,我仿佛身处一个极为庞大的漩涡,无数支离破碎的事件和线索在我身边飞速旋转。我到底是要去抓住那些线索来拼凑出事实的全貌,还是要尽快地脱离漩涡置身事外?我想这并不是一个太需要仔细思考的抉择。我是一个父母双全的孤儿,孤身一人来到大索贝安,卢修斯大师抚养我长大,教给我他所晓得的一切知识。我有什么理由把他扔下,自己“置身事外”呢。

我夺门而出,用一则禁锢咒语强制德拉格恩留下,命令他说出一切他知道的事情。

——就是这个时候,毁灭索贝安的阴谋浮出了水面。德拉格恩每日聆听一位驱魔人的祷告,驱魔人祷告说,请给与他启示,好让他知道与魔神同行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所谓的“魔神”有着年轻修女的外观,还有个相貌酷似圣母像的女人与她一同。她们在找一位旧神的祭司,驱魔人告诉她们,一个叫卢修斯的男人也许是适合的人选。

德拉格恩以为她们是什么巫婆,可是驱魔人的祷告中说,她们的根本目的是毁灭大索贝安。

如果索贝安陨落,最大的受益者确而是安诺尼瑟教廷无疑。但他们到底为什么要与古代魔神合作,索贝安陨落以后魔神的下一个目标是否就定在教廷,我却不得而知。

同时,圣法玛大教堂地下的神殿里,我将要去寻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保全大索贝安的关键所在呢。

“我不能让那个妖女找到卢修斯。”德拉格恩说,“你要么与我一起,要么就别挡道。”

但我也有自己的使命呀。黑火大师还在等我回去。虽然他没有直接教导我,但却是他将我从沙漠里救起,给了我新生。他一直都在关心着我,也给我非常高的自由度,我很感激,也不想在他惟一一次安排我做事的时候让他失望。在这事件里的几方,卢修斯大师,黑火大师,天使和魔神,恐怕我不能去依附任何一方。

我要从火焰和荆棘里杀出第五条路来。

第四章 火与血与荆棘与毁灭

困境和危机确实会令人成长。我仿佛一夜之间从冒冒失失的年轻巫师变得满腹韬略,敢同所有人一较高下。

我向德拉格恩隐瞒了我的真实意图,对他说了谎。我用古老的阿斯莱萨神学中对黑天女,也就是诸见之主爱西维尔的解读向他发难,恐吓他,告诉他那位魔神是全是全见的,加上驱魔人的祷告,可知卢修斯大师的位置必然已经暴露了,落于他们的手里是迟早的问题。如果不尽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我的住所),那么一切都太晚了。我承认我利用了德拉格恩对卢修斯的关爱,那时的我,相信我的“第五条路”会通向一个完满的结局。

但“相信”不一定就是既定的事实。

随后,我把我的索贝安誓约给了伊洛,让他去把正有人密谋颠覆索贝安的消息通告黑火大师。伊洛的眼神复杂,但还是领命去办了。而我,则带着私自配好的教堂地宫钥匙,在夜晚偷偷潜入了圣法玛大教堂。

神龛下面的活门就是通往地宫的入口,我从活门潜入,并没用上钥匙。甫一落地,我便见到一尊持剑圣母像,持剑圣母的背后是一扇石门。手持武器的圣像,这在安诺尼瑟教中是专门为镇压魔鬼而存在的。通常只是持剑或者持矛的天使,而此地的魔鬼需要圣母法玛亲自镇压,足可以领教魔鬼的可怖。

而这个魔鬼现在想要把大索贝安夷为平地,把我的家夷为平地。

持剑圣母的底座上,有个小小的锁孔。

石门打开了,我走了进去,脑海中预设了一切危险的场景和应对方式。黑暗的走廊里,白色的柔和冷光次第亮起,照亮前路。或许我有幸成为古代魔法发掘的第一人,但此刻的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我在另一扇雕花大门前停下,双开的门扇上,是一只硕大的、四双翅膀的燕子。燕子双爪蜷缩羽翼高展,做出仿佛猎鹰扑击的姿态。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凶猛的燕子被门缝破成两半,再也凶不起来了。

箱子,箱子。在这魔法工房一样的地宫里有成堆的古书,但要说箱子,我只找到一堆年代久远的木质板条箱,杂乱地堆在角落。箱子里只是一些黑漆漆的短刀和匕首,积满灰尘。我试着拿起一把来,照着箱子的一角斩去。木箱的角被齐刷刷地砍掉,断面光滑。难道黑天女要靠这些黑刀来摧毁索贝安吗?

我翻了翻那些古书,正想要偷偷带走一本,不祥的预感却忽然降临。这件事本来就应该是很顺利的,没人知道我在这里,可我的心里还是越来越慌乱。

“啊,真是万分感激。您果然找到了它们。”根本没有脚步声,她是怎么进来的?魔神依旧占据着年轻的修女,她踩着危险的步子,向武器箱走去。“凭依在凡人的身体里让我的感知力下降了不少,不然我立刻就能感知到实验室被激活。”

“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我问道。

“没了,谢谢您,您辛苦了。”魔神的语气依然温良而恭敬,像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

但愿真的是“没了”。但却事与愿违。一柄光之利刃当空斩下,既然能直接斩入地下,那想必地表的教堂已经被尽数摧毁了。天使的身影自光里浮现,正是有着一双雄鹰翅膀的德拉格恩。

“伏诛吧,妖女!”德拉格恩持剑而立,“离开那位修女的身体,与我决一死战。”

我的所有计划都被打乱了。此时此刻,无法得知卢修斯大人的情况,不知道德拉格恩在闹哪一出,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出去。我只看见所有黑刀都像活了一样自动升起,在半空里平举,接着便犹如急雨一般向天使弹射而去。所有黑刀——大概有上十把——都准确地洞穿德拉格恩的衣饰,风掠而过,却没对他造成一点伤害。

这便是魔神的警告。

我最终选择了沉默,任由魔神把所有黑刀都带走。无数漆黑的利刃悬浮在她的身侧,令她的背影看起来好似雕花大门上那有着四双翅膀的燕子。

德拉格恩说,他找到了卢修斯大师。其实他一直在济哈诺拉城里蛰伏,从未离开。他听见了旧神的召唤,故而离开了索贝安,追寻他效忠的诸神去了。我看见德拉格恩好像不太想说这个,但他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卢修斯大师在被他发现之前,已经与魔神取得联系了。

我想我们必须赶快了,魔神已经取得她想要的东西,下一个目标大概就是卢修斯大师了。

但已经来不及了。德拉格恩说他为了不让卢修斯大师乱跑,把他锁在了我的居所的地下室里。但我们从已经成了废墟的大教堂赶回去的时候,卢修斯大师与凭依在修女身上的魔神正在客厅里相谈甚欢,身边还有两位驱魔人在待命。

驱魔人腰带上的刀鞘里,赫然是从地宫里带出来的黑刀。

伊洛还没有回来,他大概是最后的希望了。如果黑火大师与巫王能重视起来,索贝安说不定还有救。

我看见天使迈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走向魔神,跪下来向她祈求,求她放过卢修斯,他愿意折去双翼,永远侍奉她。魔神不为所动。她的行动显然有着庞大而周密的计划,故而不会因为临时的祈求而改变。我不禁怜悯起德拉格恩来,但却空有心思,无力回天。

“我不会有事的。”最后还是卢修斯大师的话令德拉格恩勉强放下了惊恐和疑虑,“以后就不存在索贝安了,你想什么时候见我都行。”

接下来,我亲眼目睹一位魔神如何侵占凡人的身体。也许因为卢修斯大师的放松与顺从,侵占的过程看起来并没有法梅尔姐妹被侵占的时候那么痛苦。在卢修斯大师睁开双眼,第一次用魔神的眼睛看这世界的时候,修女几乎同时倒下。她被扶上沙发椅,几乎不到几分钟就睡着了,呼吸均匀而细腻。

我几乎不相信这会是魔神所为。

“这下你满意了?”阿克塞夫人玉立一旁,冷冷地问。

“神威充盈的感觉真好啊。”卢修斯大师说,在他本来的声音里,混入了魔神的嗓音。

当天,伊洛回来了,他的索贝安誓约被撕毁,红记中间多了一横红线。他对我说,黑火大师拒绝见他。我不相信他的话,索贝安誓约并不能轻易打破,能撕毁誓约的,恰好就是黑火大师。

我并不关心真实的情况到底是什么,也无暇去思考伊洛为什么要说谎。只能令他幻化龙形,赶快带我回索贝安去。就当他说的是真话好了,黑火大师总不会连我也不见吧。

然而等我回到城里的时候,梁告诉我,黑火大师把自己关在奈林斯宫里,已经拒绝见任何人了。

索贝安里和平常一样,繁华而祥和,完全没有危机将要降临的紧迫感。我当时就断定,索贝安的民众不知道城将倾颓,但黑火大师必然是知道些什么的。在回去的第一天,我把所有能见的人都见了。巫王,莱菲斯先生——现在是莱菲斯大师了,甚至是阿尔捷尔,阿德杰。前两者与后两者的反映截然不同。一边是极度的冷静,仿佛我对他们说的是“明天会下雨出门记得带伞”,另一边则是感受到了危机降临,但依旧盲目乐观:没关系,他们没有誓约,进不来的。

从我回到城里,到索贝安陷落,总共有七天时间。这七天我每天都强迫自己去想抵御入侵的办法。但是时间太短了,在事情刚有些眉目的时候,入侵已经开始。

笼罩索贝安城的屏障一瞬间就被降下,城池赤裸裸地暴露在沙漠的热风里,索贝安不再是永不陷落的蜃景之城,只是一座普通的、石头和泥灰造成的城而已。此后的一切毫无悬念,我在我的对手面前,卑如蝼蚁。我从不知道就连天使也站在他们这边,也不知道索贝安地下就是通往地狱的门扉。天使与恶魔从黑火大师手中得解放,他们回到了各自同胞的身边。我看见驱魔人长驱直入,用魔神给予的黑刀,灭杀一切活物。

索贝安并不是一座用石头和灰泥造成的城,它必定还有令天使与恶魔,乃至远古魔神都为之震怒的罪恶历史。我想,在我有生之年,或许也不能把索贝安的原罪挖掘殆尽,但最起码,在我的晚年,我尝试着用干枯的笔墨来记叙它的覆灭的经历。

如果索贝安真的有所谓的原罪,就请后人来挖掘,并保证它永不再现吧。


长文章功能真是太辣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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