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精

【法洛希尔·恶都事典】比罪孽深重的猩红色(全文)

大索贝安 

邪祟七夜 


比罪孽深重的猩红色

之一

我不是天使。或者说,不是真正的天使,而是一个别人用邪祟的法术制造出来的,伪造的天使。

我叫德拉格恩,制造我的人是德拉格恩·卢修斯。

如果再界定得严格一些,在我成为伪造的天使之前,甚至算不上一个真正的“人”。

卢修斯是安诺尼瑟圣者,是阿斯莱萨祭司,但他最为擅长,也最不为人所知的,却是炼金术。甚至就连他从小带大的弟子,那个叫索托·罗真的人都不知道。不过也很难说。在卢修斯创作出了他的最终作品,也就是我以后,就再也没在炼金术上下过功夫。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炼金术技艺已经臻至完美,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于是他转而投往古代异教的研究上,成了一名祭司。就是你们所熟知的那位卢修斯了。

我一直都是很崇拜他的,他是我的父亲,我的兄弟,我的朋友。卢修斯把他全身六分之一的血液给了我,把他的相貌给了我,后来也把他的名字也给了我。

从那以后我就是德拉格恩了,而他是卢修斯。我们两人既是一体,又是二者。这是自我从烧瓶里苏醒的那一刻,完全不敢想象的。

我已经是卢修斯第不知道多少次尝试了,我的前辈们不是腐烂在烧瓶底就是在培养基上里倒歪斜,要么就智能低下,形貌丑恶,或者兼而有之。我不知道他们(还是说“它们”?)都被卢修斯关在哪儿了,也不知道它们(毕竟只有我一个能勉强算作“人”,所以还是“它们”吧)还活着没有,说实话,我不很关心。

我只关心卢修斯。

而且我发现,我们之间似乎有某种难以形容的精神上的连结。我常常能感受到来自他的模糊的、微弱的信号,那微弱信号只能让我感受到他的存在,但只有这样就已经足够让我安心了,尤其是我不在他身边的日子里。

如今,卢修斯已经完全瘫痪了。古代的魔神利用他的身体来施行宏大而精密的术式,他的神经已经被魔神的意识中流淌的庞大知识完全烧毁。我打算留在他身边永远地照顾他,就像当我还是培养基上无能肉团的时候,他照顾我一样。

我也想回忆一下我的一生,虽然以人类的纪年来算,我不过是个刚满十岁的孩子,在人类的文化里,一个十岁的孩子嚷着回忆一生,将会是一件相当可笑的事。

现在我在济哈诺拉,卢修斯从前的住处执笔,要从我最早的记忆说起。

在第十七个生长周期的时候,我首次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人造人在这方面确实是与人类不同的,就我所知,人类是要在脱离母胎以后的一段时间内才会逐渐萌生自己的意识。而人造人,首先是一个被束缚在合成肉体上的灵魂。如果灵魂着床得当,合成肉体发育也得当的话,才有可能进一步发展。灵魂着床的部位发育成脑质,合成肉体的其他部位生成血肉,皮肤,骨骼,内脏。所以,在我的听见自己的心跳以后,我便知道,我一定是一个好人造人。

卢修斯用他自身三分之一的灵魂榨取奈克拉灵素,再用榨取所得的四十单位的奈克拉灵素构成了我。因此,我与那些用半单位奈克拉灵素便构成的人工灵魂不同,我从构成初期便有灵智。灵魂的视觉让我看着自己的五脏六腑渐渐成型,灵魂的听觉让我听着自己的心跳与血流的声音入眠。我的周围都是试剂瓶,书,脏污的培养皿和死掉的失败品,而我打心底里知道,我和那些失败品是不一样的。

它们会随着时间而腐化,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生长的状态,他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我不会,我能,我知道。

所以最后我把自己的面容塑造得与卢修斯别无二致。

我就是想要卢修斯。

在第三十四个生长周期的时候,我长出了脑质。这说明我的记忆可以稍微多保存一点东西,不用像以前那样为了记住新东西而忘记旧东西。我是非常希望有他人能读到我的记录的,因此,我应当把有关灵魂的问题阐述得更明确一些。如果是卢修斯的话,他一定也会这样做的。

巫王西布莉是各种古代沙海巫术的大师。传说她曾经改换过无数身份,辗转于沙海诸族中学习每个部族的巫术。从她本族血髓族的鲜血巫术到黑鸦族的沟通生者与亡魂世界的巫术,到金雨族控制沙暴与毒物的巫术,再到屠灵族那把灵魂压榨,榨出构成灵魂的元物质,再用它建成新的灵魂的术法。后来,西布莉把她在沙海巫术方面的学识写成了书,这便是巫王四书《血之镜》、《夜之羽》、《金之毒》和《灵之锁》。

巫王四书在索贝安城内是公开发行的,只要花几块银元就能买到全套。但卢修斯只买了《血之镜》和《灵之锁》,他只会去搜集他需要的东西。

那么,他需要什么呢?

我也很难去推断卢修斯究竟为何走上制造人造人的路,我只知道他最早的时候在安诺尼瑟教会经营的药房里做伙计,负责按着剂量和方子用草药萃液兑口服药。那时候他多大呢,好像和我一样大。

教卢修斯兑药的是个神叨叨的老太太,戴着特别特别大、几乎把整颗头颅都盖住的宽檐帽。她不是修女,只是雇来替教会做工的药剂师。当然她说自己是药剂师,实际上也许是个女巫。不然卢修斯怎么会从药房小伙计变成炼金术师呢。那个老巫婆像宠孙子一样宠卢修斯,除却每周的果酱和饼干,还有一本书:《恩吉尔辛达》。

这书到现在还留在卢修斯的住所,他在离开索贝安的时候,不,他从来就没有把这书带进索贝安。

写到这里,我就该放下笔,去为卢修斯煮一些食物了。但若不是从前我们一同回忆过这些事情,我不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那在药房做工的巫婆是精灵。

之二

今天的卢修斯情况不错,我能感受到他的灵魂在震颤,像是要和我说些什么。但是他的灵魂只剩下三分之二,震颤的力量很微弱。我只能勉强地感受到他“想要表达”,却无法准确地感知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从前的卢修斯,就是在我还没有人的形态,只是一团包含着脑质的肉团的时候,很喜欢对我说话。我对他的过往,也是在那时候听得的。

让我们继续来讲精灵巫婆的故事。

她的名字很长,药铺伙计都叫那巫婆“苏尔姥姥”,她的白发编成长长的辫子,从大黑帽里垂下来,又从摇椅垂到地下。她的胖橘猫伏在她的膝盖上打呼噜,《恩吉尔辛达》就摊开,支在橘猫身上。苏尔姥姥喜欢小孩子,她每周都给卢修斯做一小罐果酱,烤一炉饼干,每年送他一件生日礼物。有一次,她送给卢修斯一只烧瓶,烧瓶里是她自己做的合成生物——只有指甲一般大的小兔龙。而在卢修斯十八岁那年,他的学徒期满,能留在药房里当药师了。那年,苏尔姥姥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恩吉尔辛达》。然后苏尔姥姥就离开了药房,回南方的老家去了。胖橘猫也跟着她,尾巴翘得老高,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

这大概就是我同卢修斯的精神联系的明证。他用语言叙述的东西,在我的脑海里似乎能自动地被转换为图像,就好像我也是亲历者一样。他与我共享了记忆。

卢修斯在药房做了三年药师,攒了一些钱,辞掉工作,在本城济哈诺拉购置了现在我们身处的房子。这里就是他的新工房了。他又在本城找了药师的工作,一边工作一边进行炼金术的研究。

药师是一份收入颇丰的工作,除却药房工作以外,他还能自己配制药水出售。所以我相信年轻的卢修斯研习炼金术并不是为了用废铜烂铁炼出金子来,而是着迷于塑造生命了。

但我至今也不知道苏尔姥姥到底是什么来头,而且也是在卢修斯对炼金术失去兴趣,转而研习古代宗教以后才发现她是精灵的。

恩吉尔,上古精灵信仰中掌管生命、农业和植物的星星,他常常化身为农夫的形象,戴宽帽檐大草帽,手里扶着犁头。如果按照古代神话的说法,恩吉尔把坚硬的大地犁得松软,用种子洒满了整个大地,大地上就有了生命。

当然这种故事类似的也听过不下一百次了,但在真正有了肉体,读到了《恩吉尔辛达》以后我才知道,这并不是神话,而是古代精灵们创造生命的实践记录。

《恩吉尔辛达》中记载,原初之子瓦尔安达尔,在瓶中放入基底之土、润泽之水,和灵虚之风,最后置入原动之火,埋藏在万树之祖阿兰达尔的根须里三十六昼夜,打破瓶子,生命就诞生了。

如果按照现在的角度来看,基底之土、润泽之水、灵虚之风和原动之火更像是某种象征。我不知道卢修斯从那书里读到了什么,和我的理解是否一样,但毫无疑问的是,《恩吉尔辛达》是他炼金术之路的向导。

这书里还记载了许多东西,我所读到的只是九牛一毛。我不懂古代的精灵语,卢修斯,据我所知,也懂得不多。《恩吉尔辛达》里他读到的,大概也只是苏尔姥姥教他读的那些。如果放任思绪,任由它自己去联想的话,我会问:为什么一个从来不展露面容的老精灵会教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孩去创造人造生命呢?

有时候我会告诉自己,与其总是去想这些,还不如多帮卢修斯擦拭几次身体。但……我不愿意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我希望他健康,快乐,这是我唯一的希冀。我从来也不满足于感受他灵魂的震颤,我希望自己能与他一同读书,一同研究,我希望能与他产生出超越亲情,友情,爱情,凌驾于世间一切感情之上的坚不可摧的感情。我不希望独占他,卢修斯从来都不只属于我一个,我也不只属于他一个,但我们两个对于彼此来说是绝对无可替代的。这是我理想中的状态。

理想要用来实现,而不能用来空想。

我固然可以继续回忆,回忆得更多,但终日沉湎于回忆,终归与空想别无二致。我必须做些什么,但我从何做起呢?

就从感受他灵魂的震颤做起吧。我能感受得到,他有些什么想要对我说。一些……细碎的悄声细语,像是要与我分享一个秘密,一些隐秘的知识。静心聆听,我听见几个支离破碎的词汇:“原初”,“虚像”,“翡翠天宫”。

这些流畅优美的古代精灵语词汇听起来就像是一首短歌,巧得很,我知道它们的字面意思,却无法理解深层的含义了。不过我确实由此联想到一些知识,一些古书,但它们都被掩埋在已经被尽数碎毁的索贝安之中了。它们应当重见天日,虽然大索贝安恶贯满盈,但不论如何,知识总是无辜的。

之三

就算是一个对神秘学毫无了解的人,也是能理解索贝安人的恶行的。

他们心中没有一点崇高与信仰,他们用冰冷的技艺与手段去践行神秘的知识,并以此牟求利益,博取名誉。他们用尽一切手段去搜集世界上各个种族、民族那秘而不传的知识,把它们麋集一处,供他们拼接剪辑,塑造出无数新的邪恶法术。

他们曾经深入沙海腹地,用七皮囊水和七皮囊粮食买走了屠灵族最后一位灵魂行者,这可怜的老人,一位老夫人的丈夫,三个壮年男女的父亲,八个孩子的祖父,就这样在索贝安城的书斋里孤独地度过了他的余生。而本不懂普通话的老人在他生命中最后的五年里被迫学会了一门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语言,用那种语言写下了数十万字的著作。老人的著作被整合成了《灵之锁》,署上了巫王西布莉的名字。

他们曾以治病救人和医学研究的名义在索贝安城周边的村落搜罗重病病人和尸体,村民们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把他们濒死的亲人送进永生之塔那漆黑的纱幕里,送出来的却是尸体,骷髅,僵尸,甚至是吸血鬼。据说吸血鬼是最好的情况,最起码意识还是保留着的。但试问,谁能接受自己的至亲变成了吸血鬼呢。在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的时候,我幻想了一下,如果是卢修斯变成吸血鬼,或者是其他可怖的妖怪我该怎么办。那好像是,数年前的一个深夜,那时,我想着想着,竟然哭起来。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我无法杀死他,也无法任由他变成可怖的怪物。我该做什么呢?掺杂恐惧的无力感把我深深地蚀空,别的天使见我哭泣,纷纷前来,用羽翼把我盖住。这是天使之间常见的安慰姿势,类似于凡人的拥抱,意思是“由我来保护你”。

那谁来保护卢修斯呢。

天使们问我为什么哭起来,我只能说自己想念地上的半身。

因为我是阿忒尔人卢修斯的半身天使德拉格恩。

但实际上呢,我因为自己一个无端的幻想,面对着天界美丽的白银高塔哭了一整晚。一个外貌是三十岁男人的天使一个人站着哭,滑稽极了。可是我停不下来。

因为我是炼金术师卢修斯最伟大的作品人造人德拉格恩。

当然其中最为恶毒的就要数吉玛·黑火了。或许由于我本身却是超自然造物的远古,我能感受到这人内心里翻涌的恨意,对世界,对“诞生”的憎恶。为了平衡这种怨毒的憎恨,他竭力地为自己创造“娱乐活动”的条件,竭力地追寻快乐,以求暂时地忘却那种憎恨。他的娱乐活动,就是巫术。卢修斯没有收藏吉玛·黑火的著作,什么大小法,烛阴魔典,卢修斯认为他的书不值一读。要想整理清楚卢修斯与吉玛·黑火之间的怨怼,或许要从我为何从人造人成为人造天使开始回忆。

卢修斯并不信仰宗教,他只是无意中发现安诺尼瑟仪轨中有关坚信圣礼的内容的。我相信他只是想要随便试一下。那时我与他在一座废弃的教堂里燃起六支白蜡烛,他跪在祭坛前,脖子里挂着阿忒尔人的神圣缎带,照着书本念出祷文。我并没参与仪式,只跟着布置了一下场所,便在一旁看热闹了。卢修斯的祷文甫一结束,我的身体就变得轻盈而有力,一轮美丽的光华浮现在我脑后,这时我就知道,是我成为天使了。

阿忒尔人是把一半灵魂留在凡间,另外一半灵魂升上天堂,成为天使的。我便是那成为天使的一半(三分之一)灵魂。

卢修斯站起来,拥抱我,哈哈大笑。

“以后你就叫德拉格恩好了。”他大笑着说,“不要叫现在这个代号了。”

从此我就叫德拉格恩了。我原先的代号是四十九,因为我是他的第四十九次试验制作出来的。

“但是天使都是有翅膀的,你没有翅膀。”如果卢修斯不这样说的话,我大概永远也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但就在他开言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羞赧。天使没有翅膀,还算什么天使呢。我们回到了济哈诺拉城的家里,我始终不想说话。也许就因为我不是他的一半灵魂,只是他的三分之一灵魂吧。那缺掉的部分,也许就是那双翅膀。

我永远都记得那天的感受。这是我头一次感受到自己是个劣等的仿品。虽然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但我自己确而是这样的想法。次日早餐的时间,我扭扭捏捏地对卢修斯说,我想要翅膀。

时至今日,我仍然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但是,我却无比地想要一双翅膀,仿佛只有有了这双翅膀,才能证明我不是一个人造的伪天使;就想拿着假文书的人,总是要竭力证明自己的文书是真件,却总也不肯交到别人手里叫人看一样。

卢修斯听了我的话,沉默片刻,对我说:这很难。

我不怕难。我说。

我们就这样走上了前往鹰葬雪山的道路。

鹰葬雪山上生存着一种极为凶猛的巨型鹰类,他们的翅膀受过远古众灵的祝福,能让任何背负这羽翼的人飞翔高天。卢修斯与我的目标就是这种大鹰的双翼。如果是旧时,我们不仅要作好与巨鹰战斗的准备,还得时刻提防雪山上的哈比人。它们身体与面庞像人,手是翅膀,足是鹰爪,善于从空中投掷锋利长矛。它们与这种鹰类共生,奉巨鹰为神明,谁敢动巨鹰一根羽毛,就是与整个哈比人族群为敌。

但如今,也许还是应该感谢安诺尼瑟圣伐军。雪山上几乎没有活的智慧生物,当然也没多少巨鹰了。

我与卢修斯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怒号的霜雪之中斩下一双鹰翼。为了保持鹰翼的活性,卢修斯即刻剥掉我的衣服,用刀子在我的肩胛上割了两道弯月型的伤口,把糊满凉血的鹰翼按了上去。坚硬的断骨扎进失去皮肤、鲜血淋漓肌肉,我服下促进肌体组织生长的炼金术魔药,肌肉、神经、血管迅速生长,与尚且保持着活性的鹰翼迅速连结。

我的知觉从背部伤口一直延伸到翼尖,在那一刻,我的光环,明光炽热而盛大,在那一刻,天堂之门也为我洞开,我确而是一名真正的天使了。

我升上天堂,卢修斯扬起脸望着我,微笑着向我挥手。

之四

上次这个故事被我写得太长了,如果我继续讲下去,卢修斯就要饿肚子了。这次我特地与他吃过晚餐才来写我们的故事,希望能把他与吉玛·黑火之间的交恶写完。

天堂里有很多书可以读,甚至有些古旧的文献,包含着凡间闻所未闻的知识。没有人发现我是个人造的天使,反倒是天使们认为我的雄鹰双翼非常新奇好看,都愿意与我来往。我的生命中出现的除却卢修斯以外的人,却是一群美丽无暇的天使。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如何顶着这样虚假的荣华混迹于天堂的了,但最后,我似乎迷失了自己,觉得自己果真,成了一位天使了。然我明明连个真正的“人”也算不上,只是件人工制做的东西。也许真的是天堂中的庄严、肃穆与宁静抚慰了我,一直令我心存芥蒂,时刻怀疑着的事,我的心结,居然被逐渐地遗忘了。

只有很个别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自己同别的天使不一样。我同样不会饥饿,不会疲劳,唯独天使们每日清晨和黄昏集中到礼拜堂,在福音大天使以示亚的杖下安坐,大家一起祷告、感恩的时候,我便发现自己与他们的不同了。刚开始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天使们感恩的对象是我仅从卢修斯那里听过一两次的陌生的名词。每次祷告我都躲在角落里,但我的鹰翼又是那么的惹眼。不论在哪里总能吸引一众的目光。我在天使当中最好的朋友,铁翅膀的纪律天使利帕兰亚每每陪在我身边,用他铁灰色的锋利翅膀把我盖在墙角里。但也只是我单方面地觉得他是我的朋友,因为在天堂中,隶属裁决大天使的纪律天使们天生一张冷脸,不与任何人为友。他用翅膀把我遮掩的举动,大概也只是为了维持其他天使祷告中的纪律,和我,其实是没多少关系的。

“你们不要因为德拉格恩有鹰的翅膀就忘记了祷告时的纪律。”利帕兰亚冷着脸,嗓音也冰冷,他颜色浅淡的金色直发盘成发髻。面庞精致玲珑,更像个年轻的女孩子:“不要忘记他的鹰翅膀也是我们的父亲和母亲的恩典。”

对不起,我的朋友。那是卢修斯和我一起斩下的雪山神鹰的翅膀。

有时候他们不看我,只专心地祷告。这时候我是最能安下心的时候。我在心里默默地求问那位名叫“阿诺内斯”的陌生神明,请他“指引我未来的路”。当然没有人回应我,这位神祗之不会回应信徒的,更何况我根本不是他的信徒,只是一个伪天使而已。

利帕兰亚看出了我的郁结,他依旧是那副冰冷的面庞,依旧是那冰冷的、斩钉截铁的清越嗓音:“如果你有疑问,就去图书馆寻找答案吧。”

我向他道谢,他虽然面色微变,最后还是冷冰冰地回答我“分内之事,不足言谢”,但我没看出来为别的天使答疑解惑是纪律天使的职责。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导引天使又是做什么的呢。

纪律天使说的图书馆是书典大天使以嘉莲亚的领域,位于天堂东端。以嘉莲亚席下是我所见过的唯一的女性天使,她高耸的胸脯和线条柔美的面容令我不得不注意到这一点。别的天使都说以嘉莲亚席下温柔可亲,但我却觉得她远远地不如生就一张铁面的利帕兰亚来得更好。

但不论是谁也不能解答我的疑惑。我是一个对安诺尼瑟教一无所知的天使,而我不知道要怎么去像天使同胞们开口。这就好像是炼金术士们的私人聚会里,突然有个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家伙张嘴就问“炼金术是做什么的”一样。

我在天堂里没有职务,因此每日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做自己的事。我把自己埋在图书馆里,强迫自己去吸收安诺尼瑟教的各种知识。……也并不完全算是强迫吧。有些东西还是挺有趣的,读着读着,也就逐渐地认同了他们的观点。

“你母亲生你,难道他母亲不生他么?难道你们当中的谁者,此天之下有谁者,不是蒙我父阿诺内斯的恩所生的么?”我在书中读到,这是终天圣子安诺西索斯的话吧,既然一切的存在都由那位阿诺内斯所生,而我自然也是存在,想必也蒙受此恩了吧。这确而就是我终日求索的一切了,我是谁呢,来这世上做什么呢?我是通常意义上的人吗?如果不是,却又是什么呢、

又说远了。

在天堂的日子里,卢修斯是不在我身边的。也没有人陪伴我,唯有利帕兰亚每日还与我说一点话。渐渐地,我可以和别的天使们一起祷告了,天使们对我的鹰翼习以为常,利帕兰亚的钢铁翅膀,也不会再遮挡在我前面,阻碍其他天使的视线——就连我自己,也以为自己真的是一个天使了。

我为安诺尼瑟而着迷。图书馆里有许多隐秘的知识,可上溯到终天圣子安诺西索斯与众位使徒游行传教的日子。我在一些古老的文献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示比拉。

这显然就是“西布莉”的示每语(天使们所使用的语言,编者注)转写。这部文献是《以嘉莲亚哀歌》的中间部分,是书典大天使以嘉莲亚还身为使徒,跟在圣子身边传道的时候,针对传道生活和圣子本人作的一部经。经上说,圣子来到巫师和术士的大城,女先知示比拉从巫卜的棚子里出来,对圣子下拜,说:“我主请进,到奴婢的棚舍里来。奴婢能把未来展示给我主。”初读此文,我哑然失笑。西布莉,罪恶王都大索贝安的巫王西布莉,怎么会用这种腔调对人讲话?随后,根据以嘉莲亚席下的记载,巫王用金针刺破圣子的手指,圣子宝血滴入盛满清水的银盘,在盘中逸散开来。西布莉——或者说示比拉,这位女巫就依照宝血在水盘中逸散的轨迹,为圣子指明前路。她说,圣子的起点应在静水城,终点应在济哈诺拉,全地九十九座大城,乌尔城迎曲高奏却不得进入,因为那是属于魔鬼的地方。此后的事情我在《教典》里读到了,静水城圣子启行,最后在济哈诺拉城被绞死。在他来到乌尔城的时候,年轻的吹笛人从城墙上下来,那便是颂唱大天使玛拿耶。

《以嘉莲亚哀歌》与《教典》里的使徒书有些是可以互相印证的,但它的语言,更,应该说是更通俗吧。以嘉莲亚席下记录了许多终天圣子生活上的细节,比如喜欢吃加了很多很多奶油的奶油蘑菇汤,最喜欢的衣饰是一条灰色的羊绒围巾之类的,仿佛故意地把它们记下来,以备后时查看一样。

除了这些,还有记载众天使和恶魔名字的《彼特烈书》,还有一本我没细看,翻了翻觉得挺有趣的《伯雅米书》。

谁能想象得到呢,恶魔竟然是与天使一同诞生的,而且隶属裁决所,是裁决大天使的部下。

卢修斯一定会觉得很有趣的——于是我偷偷地把这些只属于天堂的书籍带到了下界,送给了卢修斯。

翻了翻日记本,我又唠唠叨叨地写了好多页。我实在是不擅长写东西,没法把过往的事情写得引人入胜,甚至连我自己读起来也并不满意。今天已经很晚了,吉玛·黑火的事情,也需要留到明天。

那么,晚安?

之五

天堂的大门,有许多圣伐天使在把守。除了他们,还有聆听天使们离开天堂之缘由的谛听者和负责辨别告言真伪的铁翼纪律天使。

我想要离开天堂的理由当然很充分,我应当到下界去守护我的半身,但想要把那三本书带出去就相当麻烦了。

天堂对天使下界的管控并不严格,基本上理由正当,不要在大门前撒谎就可以。我还见过天使下界是以“去海边游泳(以锻炼身体)”和“去买最新的侦探小说(以理解凡间文明)”的理由,他们照样也离开了天堂。

我试着从我的居所里收拾了几样的什物带在身上,披肩和羽毛笔都毫无困难地带了出来,唯独那张被我随手写了些字的纸被扣住了。

守卫者告诉我,我可以带着披肩和羽毛笔走,但这纸必须留下。如果我执意要带着它,那我也不能离开。未经福音大天使的允许,天堂的知识不能以任何形式流传到凡间。

我乖乖地收起所有东西,想走一条不那么守规矩的路。我带上那三本书,来到了银光边境。其实我不知道这每个夜晚散发出柔和银光的裂谷下面到底是什么,但“下界”必然是在天堂之下。

就在我要从边境的银光里一跃而下的时候,那一双铁翼拦住了我。

然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利帕兰亚会知道我在这里。他——现在是她了,她的形貌已经改变,直挺的腰板变得纤细,胸脯凸起,就连立姿也发生了变化——但依旧是那双冰冷的眼睛,那张无私的铁面。

她不准我走,却没有叫我把我从图书馆偷偷带出来书交出来,又不说话。我不理解她的意思,更不理解她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姑娘,难道以嘉莲亚席下不是唯一一个女性天使吗?

我自然不敢在天使面前造次,只好后退几步,嘴里一直说,好嘛别这样嘛我不走嘛,利帕兰亚放下了铁翼,轻轻地点了点头。

此后我又试了两三次,每次利帕兰亚都会高展铁翼神兵天降,把我准确地堵在边境。而我若是从正门离开,她却好像全然不在意一样,冷冷的目光也不在我身上。我想这就是纪律天使的天性吧?

不过她为什么会变成女性呢,我也是到现在也不明白。而回忆起来,别的天使也好像也不在意,唯有彼此间较为熟悉的简单地寒暄:

“啊呀,我的利帕兰亚,你选择变成女性了呀?”

“嗯。”

就这样,毫无意义的对话。

我也想去问她为什么选择成为女性,但是又隐隐地觉得这是个很没礼貌的做法。然不久以后我就看见另一位天使的骨架明显地粗大了一圈,变得棱角分明,还学凡人的样子留了一圈胡子,彻底地变成真正的“他”了。我猜,天使本来是没有性别的,他们也许可以依照需求、喜好、上级指令或者其他什么样的原因选择成为男性或者女性。或许是这样吧,天使本来就是灵质的存在,没准儿只是外观层面的改变,本质依旧是灵质。

然而即便是天堂,也不见得没有偏见。

我在天使们的窃窃私语里听得,选择成为男性或者女性,其实是一种“自降身格”的做法。因为“性别”是凡间凡物的属性,本就不属于天使,给天使加上性别,就好像给人装上狗尾巴一样。

利帕兰亚一路过,那些天使就都闭上了嘴。

另一个能让他们闭嘴的天使是伊该谢亚。他长得比我还奇特,他的翅膀是漆黑的蝴蝶翅膀,据说是“自光中生”的第一天使。他看我的目光总是怪异的,也不知道我怎么惹到他了。

不过不管利帕兰亚怎么盯着我,我还是有办法把我想带给卢修斯的东西带出来。我花了一段时间,把《以嘉莲亚哀歌》、《彼特烈书》和《伯雅米书》完全背诵熟练,随便找了个理由,从天界大门光明正大地离开。我用披肩换了点钱,买了纸笔,找到卢修斯的居所。可是他已经不住在那里了,我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他,只好先开始了默写工作。

他住所里的陈设已经变换了大半,各种各样的烧瓶和生成皿、培养缸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神龛,雕像和更多的书籍。他的手稿散落在书桌上,写满了异教神祗的名字。那都是我在天堂的图书馆里读到过的,与天帝阿诺内斯征战的众魔神。那时我确实是惊讶而害怕的,我害怕天使们会通过我发现卢修斯,进而把他判为信魔之罪。信魔之罪是要在地狱里受七十七重火刑的。

大约一个月以后,三部书的默写终于完成,卢修斯却始终没回来。

我没有等到卢修斯,却总是发现停在窗台上的黑色蝴蝶。

我疑心那是伊该谢亚,便匆匆地把书稿和字条收好,赶紧回了天堂去。一种奇怪的、强烈的、感觉在驱使我给利帕兰亚带些礼物。珠宝首饰我是买不起的,而且天堂中天使们出于兴趣爱好制作的手工饰品往往要比凡间匠人的作品精巧很多(而且通常是免费赠送的)。利帕兰亚本身就是玲珑秀致的姑娘(确实是姑娘了),凡间的珠宝饰品很难与她相配。而刀剑匕首之类的更没法与天堂锻炉中以纯光打造的武器比较了。

最后的最后,我路过一家快要打烊的玩具店。橱窗里玩具小狗有着蓝色纽扣缝成的眼睛,我几乎立刻确定了我要送利帕兰亚什么礼物。

我用卖掉披肩剩下的最后一点钱买下了玩具小狗,把它带回了天堂,送给利帕兰亚。

她笑了,我的直觉很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利帕兰亚笑,那笑容像月下微绽的昙花。

我在天堂里又过了一阵,想要回到卢修斯的居所去,看看他到底拿到书了没。这次我又没找到他,却看见了卢修斯给我留下的字条:

(在原文中,字条原件被直接粘贴在此处,现抄录原文如下,编者注)

德拉格恩:

谢谢你的默录。这些书的内容很有趣,我很喜欢。正在研读当中。现在我已经搬到索贝安城里居住,你可以随时前来。

                                                               卢修斯

附言:你该练练字了,德拉格恩。

淦,索贝安的城主吉玛·黑火是个仗势欺人的贱人,你送我的书被他夺走了,我正在想办法弄回来。

在卢修斯留给我的字条里,最后一行潦草而用力,似乎是在盛怒中写就。我心想这吉玛·黑火算是个什么东西,他就算能在身为凡人的卢修斯面前作威作福,又岂敢面对身为天使的我的怒火?

——当时——大约十年前——我确实是这样想的,长久的天堂生活让我打心底里便认为自己是个天使。如今看起来,自己是不是“真正的”天使、是不是“真正的”人,到底哪里重要呢。

哪里都不重要。

之六

卢修斯又给了我信息。他的灵魂在慢慢地恢复,被魔神侵蚀熔断的神经也在慢慢地复原。他除了重复了一次“原初”、“虚像”和“翡翠天宫”外,还对我说,他想站起来。

我也很想让他站起来,我还想让他能跑动,能跳跃,能和以前一样行动自如,精神饱满。但是我该怎么做呢?是跪下来祈求奇迹,还是去涉足医学,还是有别的方法呢。

我怀疑,对吉玛·黑火的憎恶把卢修斯的头脑冲昏。当魔神提出要利用他的身体现世以摧毁索贝安城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答应了什么。但这样的疑虑又被我自己打消。在卢修斯的草稿纸上曾有过这样的字句,“我几乎要成为祂们的卫士了,我不允许任何人窃用祂们的力量”。

我疑心这个“窃用祂们力量”的家伙就是在说吉玛·黑火。这么说来卢修斯确实成了旧神的信徒,确实成了信魔者了。这又与我从前对他的了解不同,他表现出来的往往是精于技艺、不关乎信仰的。从这个角度出发,我宁可相信他是临时起意随手写下这话,就像读书读到精彩之处的“哦哦哦我爱死作者了我要和他结婚”一样,眨眼间就忘了。对吉玛·黑火的恶感主要还是由于他夺走了我送给卢修斯的书。

而我在默录那三书的时候唯一的想法只是“它挺有趣的卢修斯也许会喜欢”,也确实没想过那些书能对天堂造成如此大的影响。

后来我回到天堂,发现那里的气氛变得十分奇怪了。天使们窃窃私语的话题变成了失踪的天使,我还在大门前瞄见过前来天堂不知所谓何事的地狱使团。后来才又听说,地狱中的四十九位首领恶魔也失踪了。

就我的回忆而言,当时的天堂只是弥漫着一股不稳的气息,并没造成太大的骚动。也许是因为这三十六位大天使虽然是天堂的中流砥柱,但真正把握最高权威的依旧是六位使徒天使。因此天堂的根基还是稳定的,但地狱作为天堂的附属惩戒机构和专业反派演员,则获得了一批来自天堂的紧急援助。一百位天使被紧急派往地狱,接替恶魔们的工作。

利帕兰亚也在紧急援助的名单当中。她背着小包裹向我道别,我看见她的包裹很空,而且轻,薄布缝成的简易包裹被内容物撑出了玩具小狗的形状。

“再见。”她说,然后我就真的再也没见过她,直到今天。

我不知道“下地狱”对天使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像人一样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去工作,还是像人一样,万劫不复。

在卢修斯瘫痪以后,我为了让他好起来,特地去探访了在他之前被魔神凭依的那位修女。她现在依然在达伦·阿本城的女修院里,每日劳作,祷告,和平时一样。当我问及被魔神附身的感受,她告诉我,魔神的意识进来的时候会很疼,精神上越抵抗,疼痛感就越强烈。如果放空头脑的话,反而不再疼痛了。接下来就好像从晚上七点钟进入睡眠,睡到十二点钟再起床一样。她会做梦,梦见自己就是那魔神,与一个长得像圣母像的女人说话。

她的眉心还有被魔神的法术灼烧,打开通路留下的伤疤,但她平时用头巾遮住,并看不见。但除此以外,我没从她那里收集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卢修斯的神经脉络是被魔神无所穷尽的、通量巨大的知识和高深莫测的魔法熔断的,她一定没用修女的身体施放太多法术。

难道是“原初”、“虚像”和“翡翠天宫”对卢修斯来说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吗?短短几天之内,口不能言的卢修斯已经向我传递了两次了——哦,还有一个新词:“宝血满月”。

宝血满月,宝血。

我上一次听见这个宗教意味深厚的词语,还是在《以嘉莲亚哀歌》里,有关巫王为圣子血卜的段落。那么满月又代表什么呢,难道血卜是在满月的夜里进行的吗,《哀歌》里没有说。

已经四个词了,但我还是没能从卢修斯给我的四个词语里提炼出什么要义来。

让我仔细地想一想吧。我想要什么呢,卢修斯想要什么呢。我想要他站起来,健康地活着,而他破碎的灵魂也以灵魂信道对我倾诉,他想站起来。卢修斯的神经复原速度极慢,我担心在完全复原之前它们就会彻底死去,到那时,便彻底来不及了。

我已经没有了利帕兰亚,怎么能再没有了卢修斯呢。

《恩吉尔辛达》静静地立在书架上,我刚才去翻了一翻。精灵语的优美文字,配上插图,赏心悦目。但我完全读不懂,卢修斯关于此书的笔记已经遗失,从笔记读懂《恩吉尔辛达》的路已经堵死,我要另寻他途才行了。我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这书翻过扉页就是一副彩色图画,巨大树木的根须突出地表,根须笼罩之下是根根直立、绘满花纹的绿色石柱,旁边还有注解:

Garzt lor Hal'onte。

图画中共有十六根石柱,其中一根上被作了很明显的标记,看起来就像“这本书主要阐述与这跟柱子有关的知识”一样。我翻了翻书的别的地方,居然翻到一张词汇对照表,是精灵语和前古通用语的对照。前古通用语我还是懂得一些的,它是现代普通话的前身,有些拼写不一样,但连蒙带猜也能读一些。这样一看,“Garzt lor Hal'onte”,玉石的宫殿,不就是翡翠天宫么?

我似乎摸到了一些门道,翡翠天宫是一个地点,是《恩吉尔辛达》的出处。我应该去找它。这插图上植被茂密,叶片阔大而带有孔洞,看起来像是南方多雨地带的植物。符合这一条件的唯有金吉亚平原以南的那片大森林了。

那么“原初”,和“虚像”呢?

不知道卢修斯说的“虚像”和吉玛·黑火心心念念的“虚像索贝安”的虚像有没有关系。但不论如何,这可能是我唯一的线索。

也许我该找点吉玛·黑火的著作读一下。虽然我很讨厌他,但是,是这样的,为了卢修斯,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之七

前些天我到已成一片废墟的罪恶王都大索贝安去了。那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令我忙碌了好多天。这些事情值得我大书特书一番,就我现在每日大约一个小时的闲暇时间,也许要写好多天才能写完呢。

上周四我刚刚弄明白翡翠天宫的含义,紧接着就到索贝安的废墟里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索贝安城曾经是极为富庶的,富庶得仿佛每个人都过着奢华无比的日子,以至于连女仆脚上的袜子都是用绸子做的。而城外,十年圣伐结束以后绸子日益减少,现存于世的绸子若不是年代久远之物便是从索贝安流出,价格极贵,非达官贵人是消费不起的。但我想既然安诺尼瑟介入(我听周边的居民说,在城破当夜大批大批的教廷武装开入索贝安,运走大批物资),也很难说都剩下了什么。

然更加艰难的是,我要在废墟里找出漏网之鱼,找出尚未被安诺尼瑟教摧毁的吉玛·黑火有关虚像索贝安的著作。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别无他法。

那城已是一片飘着烟雾的断壁残垣,我在破败的街道、焦黑的房舍废墟中跋涉,进入每一家看起来好像是还有些许残留的屋子,翻找我需要的东西。但……也不能算是一无所获,我还是捡到了一些无主的钱币和金银首饰,卖掉首饰可以得一笔钱,让我与卢修斯的生活继续下去。

索贝安城里似乎还有活物,但还是尸体居多。尸体的手背或者眉心大多有一个红色的印记。我不知道这印记是什么意思,但我猜他们可能是因为这印记被杀死的。

然后,然后就该写最让我兴奋最让我震惊的事情了。我现在激动得连笔都拿不住。

上一篇日记里我还在说,啊我失去了利帕兰亚,但这次我竟然在索贝安废墟里发现了她!

我发现了利帕兰亚!

利帕兰亚诶!!!

那时她受了伤,断了腿,动弹不得。由于工作调动,她可能确实成为恶魔了。利帕兰亚牛奶色的肌肤、色素浅淡的金发和晴空色的蓝眼睛不复存在,整个儿换上了一套更符合人们心中恶魔形象的配色:红眼,黑发,略微深邃,介于红色与紫色之间的皮肤,还有角、尾巴和蹄子。她的铁翅膀蒙上一层斑驳的锈渍,看起来和恶魔的形态并不很搭配,却有一种奇异的、拼撞出来的美感。

但不变的依旧是冰冷的目光和一张秀美的铁面。

在我发现她的时候,她正蜷缩在一所看上去损毁得还不算严重,勉强能呆个人的房子里,身边是捡来的毯子和支撑身体勉强移动的木棍。利帕兰亚的左腿以健康形体不可能达到的诡异角度扭曲,膝盖以下完全处于不受力的瘫痪状态。然直到那时我才真正理解,别的天使的窃窃私语里的“自降身格”是什么意思。

依照《伯雅米书》中的记载(那里面有很多难懂的话,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只能照我的想法来复述一遍,勉强解释),天使之所以比凡人更加高等,是因为他们在创生之初便被设定成“无缺”的灵物。人类是天使的劣化(或天使是人类的理想模型,原书解释得不太清楚,并且涉及一个目前没有定论的神学问题:是人类先被创造还是天使先被创造)。因此如果一个天使为自己加上了天使本身不具备的(或者为了达到“无缺”而被剔除或屏蔽的)属性,比如性别(可能还有其他,包括一些意识的觉醒,比如质疑,辩证思想和爱),那么在造物者的层面,他们便已经不是“无缺”的天使了。其他一系列只属于凡人的属性便会同时加诸其身,比如疲劳,更强的疾病和伤痛的影响,更慢的复原速度和更敏感的知觉。这在天使里虽然不是严重的原则性问题,但确实会遭到一些私下场合的非议(是的,我要是看见谁给自己装了一条狗尾巴我心里也会犯嘀咕的)。

当时的利帕兰亚显然就是受了知觉觉醒的影响。她发着高烧,眉头紧锁,怀里紧紧地抱着我送她的小狗玩具,鞭子一样长而柔韧的尾巴死死地缠住倒塌下来的屋梁,咬着嘴唇不发一声,像是在忍受钻心的痛楚。看见我来了,利帕兰亚无力地展了展锈迹斑斑的铁翼,松开嘴唇,眼眸微颤。

我赶紧来到她身边,试图抱她出城去看医生。但是这场景太奇怪了,天使抱着恶魔去看医生这种事,三俗小说这样写怕是也要挨骂。最后我请来了一位风评良好的医生,给了他两倍的钱要求他保密,并且在他的协助下把接上了骨的利帕兰亚带回了济哈诺拉。我的记性也真的有点差,才过几天我就记不得那医生姓甚名谁,只晓得他穿黑外套、戴黑礼帽了。

现在我的居所里,有两个人需要我照顾。一个是瘫痪在床、毫无知觉、只能在灵魂信道上单方面给我传递只言片语的卢修斯,另一个是折断了腿行动不便的女恶魔利帕兰亚。

但在我心里她永远是铁翅膀的纪律天使。

我不会盘她原先那种漂亮整齐的发髻,只好由着她乌黑的长发披散,铺在纤细的肩膀和精致的锁骨上。

利帕兰亚的话依然很少,最近一次说话是昨天,她想要小睡一下,但窗外阳光强烈,正好照在她临时的睡床上。她要我伸开翅膀为她挡一挡阳光。我顷刻便回到了天堂,在华光盈满的礼拜堂,不起眼的角落里,利帕兰亚铁翼高展把我盖在墙角,不让一些过分好奇的天使来围观我的鹰翼。

午后的阳光被我剪出一片阴影,盖在利帕兰亚和她从不离身的小狗玩具身上。

不知道那时的她是铁石心肠地想要维护秩序和纪律,还是单纯地不希望我成为众天使围观指点的对象呢。

这我可猜不到。

之八

为了照顾利帕兰亚和卢修斯,我好几天没再去索贝安废墟。

利帕兰亚要我为她拿她的布包,她说里面有想要送给我的东西。我看着她从布包里掏出一本硬皮书,封面上一排大字:《烛阴魔典》,以一种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势在必得的口气对我说:“从前你总是去图书馆,据此我断定你喜欢读书。而根据你的借阅记录……我断定你会喜欢《烛阴魔典》。”这几乎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但相比起来,我更应该问问她前不久的索贝安里发生了什么。

结果令我惊诧不已,直接令我不知道从哪里起头开始记录。

就从场景开始好了,我在一些写作指南上读到过,从场景入手是一个开拓思维的方法,因为你在描写场景的时候,当描写到某个具体的事物的时候,脑海里必然会出现与之相关的东西,及时抓住这些发散而去的思维,思路就能打开了。

那么我要开始了。以下内容,都是由利帕兰亚口述,我来整理的,因此使用第一人称记述。

“十年前,地狱的大恶魔们突然集体失踪,我改换面貌,被紧急调往地狱工作,同时调查四十九柱大恶魔失踪的缘由。起初,裁决所的诸位同仁对此毫无头绪,直到一位目击失踪过程的下级女恶魔供述,她先见到黑色火焰在大恶魔们身体上燃起,火焰熄灭后浮现某个印记,随后大恶魔们被印记束缚,受到召唤而集体离开地狱。”

“接着我们试图寻找召唤源头和印记形态。女恶魔画出印记的样子,几位经院贤者下界,协助我们调查。”

“但由于手头的资源和信息都绝少,平时还需兼顾地狱日常运行的工作,调查持续至今尚未有结果。大约十天前,地狱的门扇就从外部打开,自称‘驱魔人’的武装力量涌入,他们手持黑色匕首屠杀我们,我们无力反抗。‘驱魔人’穿地上教会的制服,黄目,尖耳,白发,形貌古怪,据我推测,是古代魔神的仆魔。”

我为利帕兰亚拿来纸笔,让她试着画一下那个束缚众恶魔的符印。她凭着记忆略略一画,果然是黑火印记。但“驱魔人”却是我闻所未闻的,地狱的通路从外部打开,我也同样不能理解。随后,利帕兰亚开始讲述她在索贝安城中的经历。

“我奋力逃出地狱,在城内游荡。一些驱魔人在城内游荡,但天明就撤退了。我独自在城内游荡,捡到《烛阴魔典》。我的腿伤是伊该谢亚造成的,他竭力想要找出是谁泄露了天使与恶魔的名单,我知道,但是……最后,他向我发怒。”

我问:“你怎么知道是我?”虽然我想我更应该问“但是什么”,但现在也许不是讨论那些问题的时候。

利帕兰亚说:“你曾试图携带写有文字的纸张从天堂大门离去,但你的纸上却只有无意义的文字。这说明你已经预知到了你的行为可能不被允许,故行此道权作试探。当你确认从正门出入不可行以后,你试图从银光边境私自携带书籍离开,却被我截获,再后,你借阅《以嘉莲亚哀歌》、《彼特烈书》与《伯雅米书》大大超过最大允许借阅时间,同时未见大量领取书写工具的记录,据此我断定,你将此三书背诵,带往凡间再行传述。确实是无懈可击的犯罪。”

我一时语结,反应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你都……知道啊。”

“靠侦探小说了解凡间文明的天使就是我,而我知道天使和恶魔被奴役的始作俑者就是你,天使们的灵名与恶魔们的魔符就是从你处泄露,你当为此负罪受罚。”

我只好说,那你告诉那位伊该谢亚,让他来制裁我就得了嘛。

“徇私舞弊,我当为此负罪受罚。”利帕兰亚的声音依旧冷硬如铁。不带一丝一毫的任何感情。

“徇私舞弊”这个词语,听起来令人难受。我直觉利帕兰亚还有一些更深的含义想要表达,但却不能确定。我只能帮她把小狗玩具放得更近一点,又为她掖了掖被角。

“想吃咸猪肉土豆泥吗?”这是我除了流食以外唯一会做的菜。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窗台上停着一只蝴蝶,蝴蝶的影子在下午的阳光里投下来,拉得长长的。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的那只蝴蝶呢。

今天晚上,那位黑帽医生将会来为利帕兰亚换夹板。她的腿部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我应该再付给医生一点钱,让他试着治好卢修斯的瘫痪。

既然灵名泄露确实是我的错,我想我不会逃避惩罚。但在接受惩罚之前,我必须要先治好卢修斯才行。现在的卢修斯没了我,是断然活不下去的。

补充:

黑帽医生刚走。他说利帕兰亚恢复得很好,再过半个月就可以把夹板去掉了。但是卢修斯就已经完全瘫痪。他的神经缓慢复原的同时也在快速凋零,能重新获得知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奇迹发生,或者有一具新的身体吧。但是,我想,既然是微乎其微,那想必还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等利帕兰亚的腿伤痊愈,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以后,我就动身前往南方的密林寻找翡翠天宫。我会带上卢修斯的,我自有办法。

再补充:我直觉这个黑帽医生是晓得些什么的,与他的谈话令我有了一些模糊的想法,关于卢修斯的健康。他下周二会再来,我要认真同他谈谈。

之九

我与特里奥·莱菲斯医生彻夜长谈。 

他是从索贝安城里搬迁出来的,也就十多天前。听他的措辞,似乎还是巫王身边侍候着的医官。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能精确如此地卡在索贝安破城前七天离开那里,在济哈诺拉重新购置产业,但他确实给了我一些建议,尤其是在听闻卢修斯是个炼金术专家,制作了人造人——我之后。

“如果卢修斯先生是个卓越的炼金术师,那么想必还保留着从前的创造您的记录吧。这可都是他的心血,不能说扔就扔的呀。我想,您也许可以把这些资料发掘出来,试着为他重新塑造一个身体。但不论如何,就卢修斯先生现在的身体状况,我对痊愈还是不能抱乐观的心态。”

莱菲斯医生的态度谨慎克制,做法又大胆激进。但我想除此以外,除了为他重新塑造一个身体外,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医生为利帕兰亚换了药,戴上帽子,离开了我的家。怪不得他看见利帕兰亚一点也不觉得惊惶,索贝安里什么天使恶魔没有呢。怕是早就见怪不怪了吧。

利帕兰亚可以坐起来了,我在她背后垫了靠垫和枕头,让她坐着读书,消磨时间。但由于我这儿除了一些巫术书籍以外又没有别的东西,也只好委屈她来读这些并不为安诺尼瑟教义所容的东西了。不过我看利帕兰亚倒是并不抵触。她只用了两天便读完了《灵之锁》,然后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主阿诺内斯的造物真是伟大,就连信魔者的邪祟巫术也如此精妙。”我便又想起了那个被囚禁起来写下这部书的灵魂行者老人,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利帕兰亚,最后只能讷讷地说,巫术还是消亡了好,它并不蒙我主悦纳。殊不知我马上就要踏入另一个不为安诺尼瑟所容的炼金术领域了,我好不容易认同了自己是位天使,这个天使的形貌会不会又在一时间崩塌呢。

晚餐前,利帕兰亚突然对我说:“我主爱他的造物,把大地与海洋都许给他们。但其造物却不具备造物之权柄。你的存在乃是逾矩之举,既是大罪亵渎。德拉格恩,以后你要跟我下地狱去。”

我从她的话里听不出责难与威胁,或者是其他的恶感情绪,更不像是要宣判我的恶行。仿佛只是在陈述与她无关的事情。但很显然,她什么都知道了,我是个人造人,是个人造天使。

“我会跟你下地狱的,但是我得先治好卢修斯再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与利帕兰亚隐瞒了。

她点点头,没说话。利帕兰亚眼睛里不再是冰冷的,却有了流动的神采,像料峭春寒中初融的霜雪。

就在这时候,杂菜汤煮好了,我要先把卢修斯的流食准备好,喂他吃下去才开始吃晚饭。幸亏卢修斯只是没有意识不能动弹,基本的吞咽动作还是可以完成,而且牙关松动,便于喂食。这让我欣慰了不少。然等我忙完这些以后,利帕兰亚床上小桌上的汤一点也没动。她在等我。

哎呀……

此后,我记日记的时间可能会变得更少。因为我要开始学习《恩吉尔辛达》和《烛阴魔典》并且准备进军炼金术了。

增补于凌晨一点:

令人绝望。卢修斯毫无征兆地呕吐起来,呕吐物中夹杂鲜血。我慌了神,只好先处理干净呕吐物,把脏污的被褥撤换下来洗净,再喝了两杯烈酒试图平复心情。我想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慢慢学习那些大部头的书了,我必须尽快行动,就从我找到的最明确的线索——翡翠天宫开始。

写日记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发生点什么就想写下来,哎。

利帕兰亚也被吵醒了,她试图挪下床,但我阻止了她。

我不能只考虑卢修斯。利帕兰亚的伤势还没有痊愈,她也需要我的照顾。我固然有办法带着卢修斯去南方,但除非利帕兰亚痊愈,否则她无法与我同行,我无法在旅途中兼顾他们两个,也不能把她独自扔在这里。

天帝,全知全能的阿诺内斯,求你告诉我,给我一个启示,让我知道怎么做才好呀。

增补于凌晨三点二十分:

我作了噩梦,梦见一个穿着兽皮袄子的小男孩,跨坐在我的胸口上,死死地盯着我。他双臂都没有了,肩膀处露着断裂的骨茬,兽皮袄子被淋漓鲜血染透,干结成一片一片坚硬的赭石色。我喘不过气来,背后又有什么反折过来抓挠我的腰背和脊梁,像是一双冰凉的小手。一丝丝的凉意从小手的指尖渗出来,钻进骨缝,夏季微凉的夜似乎瞬间坠入寒冬。

我惊醒了。

去看一看卢修斯,他又吐了一身的秽物和鲜血。

之十

后来的卢修斯,不仅呕吐,而且泄泻。他的症状持续了好几天,在我的护理下仍然毫无起色,甚至每况愈下。不得已地,我接了一些抄书和代写书信的工作,赚了些钱,又把莱菲斯医生请来了。

莱菲斯医生又帮了我。他给卢修斯开了一瓶红色的药片,嘱咐我每天只能给卢修斯吃一颗,一共30颗,一个月的量。那药片盛在铜勺里,用温水化开,猩红浓烈的一勺,粘稠又温暖,看起来像血,却有一股植物汁液的味道。

卢修斯艰难地咽下了一勺药水,居然真的睡安稳了。我问莱菲斯医生,患者为什么会突然有如此严重的消化道反应。医生说,那些生不带来的东西,想带也带不走啊。

我明白他的意思,又想不到说什么,只好勉强付了钱,把药留下了。但莱菲斯医生并没有收我的钱,反而提出要从我这买走《恩吉尔辛达》,并开出了相当可观的一笔款子。但我想我恐怕不能接受这笔交易,我还要戴上它,和卢修斯一起去翡翠天宫呢。

莱菲斯医生似乎瞧见了我面露难色,立刻改口:“啊,对不起,随意开口令人割爱,真是太失礼了。”他又说要租这书去读一段时间,可能还要请抄写员来制作一份抄本。这我倒是不在意的,但必须等我回来以后才能租给他。医生同意了,并且预付了一半的租金:十个金哈维。

“如果您要出远门,那我半年后再来可以吗?”医生问。

我怕必须得承认,不管是从前和卢修斯一起的日子,还是后来在天堂的时光,我对金钱都是毫无概念的。钱币对我而言的意义,不过是“能换东西的圆铁片”。直到最近同卢修斯和利帕兰亚一起居住以后,我才真正认识到这换东西用的圆铁片对凡人的生活到底有多重要。

就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曾经有一次把所有钱花的一干二净而浑然不觉,直到食物也吃光才发现自己已经身无分文。要不是市场上某个卖米粮的小贩与我熟识肯先赊我半磅面粉充饥,恐怕这日记本也要易主才是了。

就在当时,我看见瘸了腿、要用石块垫起脚来的木餐桌上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摞黄澄澄的金元,心里也是一阵恍惚。“这是什么药啊,医生?“为了缓解尴尬和不回人话的不礼貌感,我问医生。医生已经穿好风衣,戴上帽子出门了。听了我的话,便又把即将掩上的门推得开了一点:”一种提取物,我叫它莱菲斯素。“

莱菲斯素吗?我必须承认自己没听说过这种提取物。利帕兰亚也没有。她的恢复状态也很好,今天已经可以慢慢地行走了。

我必须计划今后的形成,我还不知道翡翠天宫在哪里,甚至不知道怎么找它。利帕兰亚的恢复速度比凡人快很多,她说她再过三天左右就可以自由行动了,但我不会让她背棺材的,绝对不会。

我为什么会陷入无钱买药的困顿,无非是之前为了准备出行花掉了太多。我从天堂带出来的佩剑着实卖上了价,我拿着那些钱,为卢修斯打了一副棺材。

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他只能保持卧姿,除了把他用铁索缚在我身上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又不可能与利帕兰亚一起用担架抬着他!作为把卢修斯绑缚在身的进阶版本,我打了一副棺材。虽然看起来不太雅观但总比我背着一个瘫子到处走要强多了。更别说铁索会勒坏他,野外树丛的枝杈会碰伤他,高飞时天空的寒气会冷他感冒,比起这些来,我背着棺材的怪模样又算得了什么呢。可能确实是出于什么奇怪的私心吧,我特别要求匠人打一个镀银的圣环上去。

可能因为我渴望奇迹吧,但奇迹总不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利帕兰亚一听说我要带她出远门,立刻褪去了恶魔的形态把自己变化成了一名白皮肤,脖颈颀长,金发碧眼,铁面凝霜的小镇女孩,并且给自己取了新名字“莉普·兰叶尔”。对于利帕兰亚(我还是习惯用示每语叫她的名字)我只能这么说:她好似一名无翼的天使。

我请裁缝给她做了新衣服,衬衣和连衣裙的搭配令让她看起来确实像是小镇姑娘了。她坚持要带着小狗玩具,我以“行动不便”劝她,她也不听。

我不太理解那玩具狗到底哪里好了值得利帕兰亚走到哪带到哪,索贝安城里那种危机的时候也不忍丢弃。它对她来说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吗?可能还是因为天堂用来娱乐的东西很少吧。我在天堂里的日子,每日最大的娱乐除了去读书就是围观别的天使练剑。我并看不出所以然来,但明显一些天使舞剑的姿态比别的天使更优美,一些天使斩断靶子的时候比别的天使更利落。

然我无从想象,利帕兰亚到底和这小狗玩具度过了什么样的快乐时光,才会让她如此地珍视它,在利帕兰亚与它一同玩耍、游戏的时候会不会笑?

之十一

距离上次记日记已经十天了。莱菲斯医生的十个哈维令我不用卖掉卢修斯的产业来凑足前往翡翠天宫的旅费。我和利帕兰亚离开了济城,往南走,用十天到了森林边上的小镇乌维苏。

虽然我在某种意义上也算得了灵体,但也不能完全地像个幽灵一样浮动而必须靠挥动翅膀来升空飞行和调整方向。所以在我需要飞行的时候,我就会把卢修斯安睡的棺材用锁链捆绑,提在手里,免得背在背上阻碍翅膀扑动。而在我进入人们的居住区时,就背着棺材,把它用锁链缚在身上。

利帕兰亚跟我在一起,像个真正安静、害羞的小镇女孩。

一路上我们经过了数个城镇,我们的关系被误认为兄妹,父女,恋人——但实际上应该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算是朋友吗?我觉得好像不仅仅是。上述的关系呢?好像也不是。世界上有没有一种关系是“利帕兰亚和德拉格恩的关系“呢。

今晚我们会留在乌维苏,住宿,补给,修整。利帕兰亚看上去有一丝疲劳,这是她十天以来第一次表现出疲劳。毕竟她是天使,不,魔鬼。虽然开启了一些下阶生物的属性,但总也是属灵的。她执意要提我们所有的行李,好大一个包裹,她一只手提起来,轻快地走在前面,也展开一双布满锈渍的铁翼飞在前面,不时停下来等我,轻盈地,灵性地。

直令我觉得自己是个污浊的凡人。

……实际上也没差多少,我是个伪造的天使,人造人,每天做的事除了读书就是洗被褥和倒便盆,卡着黄昏的点子去买菜,跟小贩磨磨唧唧,辛苦一周,能在周六晚上买个苹果奖励奖励自己。我可能是这世界的诸多文明中第一个人造人,从某种意义上说,造得真是无比成功,连人的生活都给造出来了。

有些时候我会想,等到卢修斯痊愈以后,我们三个要怎么继续生活呢。这个问题很不好想,怎么想都是滑稽又荒诞的画面。不过这样的想法也是荒谬无比的,利帕兰亚怎么会留下呢,最后无非是我和卢修斯继续我们从前的生活罢了。虽然没有了利帕兰亚挺让我失落,但卢修斯总归还是在我身边的。这不就足够了么。

不久前,利帕兰亚说她感受到了邪恶的气息,便褪去布裙,换上她原来恶魔的装束,乘夜色跑出了旅店。我看见她的影子向夜色中影影绰绰的树林里飞掠而去,隐隐的也感觉到了一些异样。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号召我去战斗、去杀戮一般。

我赶紧放下了手里的纸和笔,紧随利帕兰亚网树林里展翅而去。但是很奇怪,我用尽全力扑打翅膀也不能高飞,甚至还有越来越重、想要往下坠的感觉。我胸口发闷,喘不过起来,仿佛深深地吸取空气,空气也进入不了肺部一样。利帕兰亚离我越来越远,我追不上他,身体越发地沉重,最终也止不住下坠的力道,翻滚着坠落在一颗老树的树桩下。

那树在被砍伐之前可能有上百甚千年的树龄了,它留下的树桩足有我和卢修斯在济城的房子那么大的面积,树桩的断面尖尖的,我要是撞了上去,可能就没命了。不过实际情况也强不到哪去,我一头撞到树桩上,昏了过去。要不是利帕兰亚,我的日记就到此为止了。

我在昏迷中好像做了梦。我看见那个断掉双臂的小孩坐在树桩上,两腿耷拉着,在我面前一踢一踢地,居高临下地盯着我。我挣扎着想爬起来,他却一脚踩在我脸上。那感觉很异样,踩着我脸的明明是小男孩软嫩的脚丫,但实际上的感觉确实猛禽的利爪在勾抓着脸皮。感到刺痛的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听见小男孩说:“姥爷,就是他撕我翅膀。”男孩说的显然不是任何一种我接触过的语言,但奇怪的是我却听得懂。

然后他姥爷——一个苍老的声音也用那种语言说:“乖,姥爷给你要回来。”

接着我就再也没有翅膀了,它们就像被卢修斯从巨鹰身上斩下的时候一样,血淋淋、热烘烘地回到那孩子身上去了。男孩的手臂回来了,他兴奋地跑着,跳着,围着树桩跑圈,最终双臂伸展,男孩化身为巨鹰,展翅北飞而去。

我不晓得自己是昏迷还是醒着了,我伏在树桩下,眼前是铺满地面的枯黄落叶,落叶是长条状的,上面写满了和《恩吉尔辛达》书上一样的字。鲜血从我背上汨汨而出,渗入大地。我感到越来越冷,我看到一只黑色的蝴蝶慢慢地扑着翅膀向我,飞过来,落在我面前,落在离我最近的树叶上,树叶上有字,那字我从《恩吉尔辛达》上认得:”剪除“。

蝴蝶是很美的,它的翅膀比夜色更黑,却又有光,像锦缎一样华光闪烁,又像黑蛇眼睛里的太阳。

我向来是很怕这个词语的。从前在天堂的图书馆里,我读到过一些书里写到的神圣的丰功伟绩:圣伐军如何“剪除”信魔的人民,天使沙希尔穆亚如何“剪除”十万异教徒。我可能是过于懦弱了,对大范围的杀戮有着天生的恐惧。幸好自己从来没在天堂见到过这位沙希尔穆亚,不然可能会因为恐惧而失态。

蝴蝶振翅飞走了,另一个漆黑深沉的影子降临,重重地压在我面前。

“亵渎之罪。”那影子说。

一根布满锈渍的铁羽倏地袭来,刺破影子,扎进了树桩。影子消散了,是利帕兰亚。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冰冷与美丽,好像地狱的魔火也会为之冻结。

她把我扶起来,带我回到旅店,为我处理伤口。

缝合伤口真的非常的疼,就别说利帕兰亚为了消毒,特地跟酒店老板买了两瓶炽烈的新酒,哗啦一下子,泼到我背上那两弯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可能是痛感太过强烈了,棺材中的卢修斯有了表情,眉头紧锁,痛苦地挣扎。

我强忍痛处对利帕兰亚说,在野外滚来滚去,伤口沾了很多灰土。清洁伤口用两瓶酒可能不够,再去买两瓶吧,她就去了。

可能是我每日加量喂他莱菲斯素起了效果吧,我想再看一次卢修斯露出表情的样子。

之十二

我不太能分辨清楚,我与卢修斯之间的联结到底是什么联结。在我的身体受到损害的时候,他会感受到痛苦,并且为之做出反应,那么他的神经再被魔神浩如烟海的知识怒潮熔断的时候,为什么我却没有一点感受呢?确实是没有的,当时我就在他身边,看着卢修斯的前额慢慢地被黑暗的魔法烧出了圆形的符印,然后魔神占据了他的身体。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我记得那个同样被占据了身体的修女姐妹可没表现出一点的异样,唯独卢修斯,瘫痪至今。

趴在床上一整天可真是难受,尤其是趴着写日记。

棺材盖敞开着,里面的卢修斯轻轻地咳了几声。

他的任何一点“像是要好起来”的轻微动向都会让我倍感欣慰。我想,也许当年他也是这样看着培养基上一团软肉的我,我扭动一下,他就欣慰一分。

今天还没有喂卢修斯吃药。

就在刚才,我爬起来找出铜勺,化了两颗药片,喂给卢修斯吃,随后突然萌生了想法。

莱菲斯素到底是什么东西。当然我并不是不信任莱菲斯医生……但是既然是给卢修斯吃的药,我尝一尝应该也没问题吧。

于是我舔了舔勺子底部残留的猩红药液,感觉自己像是空口嚼了一嘴的野草。它有一种腥味,相比起动物血液的血腥,更像是植物浆液的味道。草腥味。还有一丝甜甜的回味,味道不浓,有点像花蜜,又有种香香的味道。可能是为了把这香甜味尝个清楚吧,我把勺子上剩下的药液都舔掉了。

所以……我现在不趴着了,我坐在桌子前写日记。

舔过勺子以后我感觉浑身发烫,所有的热流都冲向背上的伤口。伤口处又疼又痒,但我能感受到被损坏的组织正在急速地生长,速度之快,已经是能令我产生“我在愈合”的主观感受了。

利帕兰亚又去森林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要好好地给她看看莱菲斯素的奇效。

但是我等了她快一个小时了,森林里到底有什么,令利帕兰亚这么流连忘返呢。(写个日记也要故弄玄虚,真是服了我自己了哈哈。)

我出门了。等一阵子回来了再继续写。

今夜是满月,月光洒在树林里,给整座林子都镀上一层银光。我在树林里没发现什么异样,只信步来到了上次那老树桩跟前。我似乎听见了一声沉郁的喉音,直觉是老树桩发出来的。

反正这里也没人,我就算犯个傻,与树桩说话,也无所谓吧。我说:“树桩老先生,您好。您有什么想要告诉我吗?”

“你为什么要撕掉我外孙儿的翅膀?”老树桩果然说话了,我被惊了一跳,不过……可能也只是某种超自然的感应,而不是真正的“讲话”吧。然老树桩的话我却无从回应的。我回想起了被那双臂尽失的孩子跨坐在胸口上的艰难感觉,两只冰冷小手在背脊上抓挠那深入骨髓的颤栗与寒冷,口中讷讷无言。我该怎么解释“是因为我是个没有翅膀的人造天使我想要一双翅膀”?虽然是事实,但听起来比借口还借口,比谎话还谎话。

所以最后我只能说了个愚蠢的“对不起我以为那只是普通的禽鸟“,自己把自己给蠢坏了。

“你是一个毫无信仰的短视的人类。”老树桩说。

我本以为这就是对我的宣判了,做好了战斗甚至逃跑的准备,但老树桩接下来的话却令我始料未及:

“我是琉璃经师阿纳多尔·阿尔坦尼。我阿尔坦尼一族由律法主萨法什赐姓,冠坦尼斯树、石榴花与冬青叶,世代为祭司。没有信仰的你,应该坐下来听听降魔主伊洛娜的伟业。”

这大概是全天下牧师的职业病了。不过我不太肯定老树桩先生,也就是阿尔坦尼先生,他说的那个”伊洛娜“是不是和《教典》里说的,出了信魔之魔奎达索的那个”邑罗拿族“是一回事。不过我可以肯定,如果依照读音把这门不知名的古语中”伊洛娜“转写为示每语再转写为普通话,还真就是《教典》里写的那样。

现在的我离信魔大罪又近了一步,不过那又有什么呢,我是盗窃天帝造人之权柄的卢修斯的造物,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可饶如的亵渎大罪。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于是我坐下来,听阿尔坦尼老先生的教诲。

他是从树祖分开黑白火,在黑火与白火的灰烬上创造世界开始讲的,我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只一边听一边点头。但在听到他讲“大女皇倾尽全帝国之人力物力建成藏有一切未来的永恒之所,翡翠天宫”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打断了他:“请问老先生,在哪里能找到翡翠天宫呢。”

“你找它做什么呢?”老树桩反问我,我想他可能是唯一一个能知道些东西的人了,我就把我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对他讲了。

“原初?你那位朋友还知道原初之嗣瓦尔安达尔?原初之嗣存在的年代比律法王还要早,他们在我们白银之嗣的文明里,已经与神话等同了——他是如何接触到的呢?年轻的人类?”

我又讲了讲从来不露出脸来的“苏尔姥姥”。老树桩沉默了,我也一样。

“我族的神秘之物,不应该交给外族人去研究,但是没有办法。我们都死了。”我本以为与我对话的是古代的某种自然的精神,他们有他们的文化与文明,但……阿尔坦尼先生居然是留存于世上的亡魂吗。

“你所在的地方,就是一片兰奴斯之林。可以说是我族人的墓地了。当我们白银之嗣的生命终结,被埋入大地之中,在万树之祖阿兰达尔的庇佑之下,能重新焕发生机,长成一株植物。我们的灵魂就寄宿其中。虽然有些同胞们选择了终结灵魂的存在进入永恒的长眠,但我一直留在这里。哪怕我的坦尼斯树也被砍掉,但我还是想要留在这里,就是因为这世界上还有太多的知识要发掘,还有太多人不知道降魔主伊洛娜的伟业。比如说你,年轻的人类。”

“其实我是人造人……”我当时就这么小声咕哝,不知道不愿离去的老祭司听见了没有。

接着,老祭司告诉我想要找到翡翠天宫,必须有十六颗星辰的星光。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把他读到过的东西给我复述一次。不过更重要的是,他答应教我阿苏林语和凯马语,前者是白银之嗣的通用语言,而后者是祭司们专门用来抄写坦尼书经文的语言。明天晚上,我可以再去找他。

我离卢修斯的苏醒又近了一步。

有敲门声,大概是利帕兰亚回来了。

之十三

我。

我不太想回忆之前发生的事情,那令我内心慌乱。

昨夜的敲门声并不是人发出的,那是一只蝴蝶,漆黑的,夜色一般的蝴蝶,穿过旅店喧闹的大厅,穿过客房长长的走廊,用尽全身力气撞到门上,把自己撞得粉碎。黑漆漆的一滩液体铺在门上,两只黑翅膀粘在液体里,缓缓地流下去,宛如什么诅咒。

利帕兰亚在蝴蝶撞上门板后半个小时以后回来了,她买了一大篮子的苹果,说是路过水果摊,摊主大姨非要给她尝,她尝了以后就决定全买下来了。

“在经济状况允许的情况下,你每个圣日都会给自己买苹果。”她一本正经,单手提篮塞到我怀里,“吃苹果的时候露出愉悦的表情。据此我断定,你喜欢吃苹果,但是迫于经济压力不能经常购买。现在我们的经济状况很好,完全具备购买能力。因此,放宽心,大口大口地吃。”

我几乎能嗅到利帕兰亚板着的脸下面潜藏的期待,并且乐于回应。我从篮子里挑了一颗最大最漂亮的苹果,擦洗干净,切成两半,一半给了利帕兰亚。

而今早,她也挑了一颗苹果,切成两半,一半给了我。

我自然也能嗅到她潜藏的小小喜悦。要说人造人在什么程度上与人不一样,大概就是对于某些情绪的细微变化的感知,要比人类敏锐得多。虽然以前不太想,也不太敢说出来,还不停地在日记里东猜西猜地自欺欺人,仿佛那样就能把她给忘掉似的,但我确实是明白她为什么要把那小狗玩具当成宝物——并且深以为然,暗自窃喜。但那窃喜又那么地深,深到连私人日记里也不敢着墨。因为我们两个之间的鸿沟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在门上一头撞死的黑色蝴蝶才会持续地困扰着我。

我从中感受到了极大的愤怒。并非是我的言行激怒了他,而是“义愤填膺”的那种愤怒,仿佛正义之士面对残害无辜人民的歹人恶棍。伊该谢亚对我的愤怒,我当然可以理解。整个过程的逻辑是很好懂的。他认为唯有天帝才能创造生命,而卢修斯创造了我,盗取,或者是僭越了天帝的权柄,我的存在是对天帝伟能的亵渎。因为经上说的,“唯有大能的阿诺内斯与法玛之权柄,能成创生之事”。而这种事居然被一个凡人给做到了。这个凡人还不知道怎么搞的,把亵渎之物还给升到了天上,弄成了天使。

我想,当我的名字,德拉格恩,出现在利帕兰亚心里的时候,她的心绪也是复杂无比的。

但她已经作出了抉择,天堑也不再是天堑。

如果卢修斯醒来,看到我和利帕兰亚,想必是会感到欣慰的。但当务之急,是先让他醒来。

就在刚才,我从森林里回来,给卢修斯化了药片,喂他服用。他咳了几声,突然睁开眼睛看了看我,随即又闭上了。但这可能不是好兆头,那目光看起来根本就不是卢修斯。

卢修斯看我的时候,目光是很温柔的,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不是父亲看儿子,也不是情人之间对视的温柔。非要找个类比,就像雕塑家看自己的作品那般。诚然,我就是卢修斯最优秀的作品,理所当然地获得那种温柔。但刚才那眼神实在是,没有一点温柔的意思,反而是无边无际的、博大的、万般皆全而一无所有的淡漠,仿佛目空一切的君王,又像掌握天下一切知识的智者。

这种目光,我只在一个人的眼睛里看见过一次。

魔神。

黑天女,这位魔神在安诺尼瑟教的某些秘典中有相当大的篇幅描写(就连《教典》正典也有,那段经文被用来解释人为什么会死亡,凡间大地上为什么会有诸多灾难)。据说她居住在地狱第二狱的极黑暗的深渊里,有八根蝎子尾巴,能勾着峭壁从黑暗的渊薮里爬出来。但我觉得那多半又是牵强附会或者不知道什么人的想象。我在济城见过她附在一位修女身上,自如地使用古代的魔法。那时我就看见,她背后的明明是八只燕子的翅膀。

如果她下次再来的话,我可得让她为卢修斯的事情负起责任来,不负责任,就得付出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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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注:原文如此,作者用一条长直线来表示内容切换,而下面的内容似乎是作者的一些阅读笔记,部分内容原文为凯马语和阿苏林语,在此统一转写为普通话。)

En‘jill                恩吉尔

Akura’thaei      阿库拉赛

Crea                盖尔

目前我能找到的、能作为翡翠天宫的定位之星的星辰,只有这么三个。其实应该是两个,因为前两个是萌芽之星和雕琢之星,可以理解为农神和匠神,这个在《恩吉尔辛达》上提到了。但我不确定盖尔是不是星辰,虽然它总是出现,但据阿尔坦尼老先生说,“盖尔”的名字最好不要提,因为它是一条巨大的火蛇,是夏天的焚风,就是它吞噬了原初之子的村落。

(而且我觉得Crea翻译成“盖尔”不太妥当,这个发音我听起来像是“奎”,或者是“珂瑞”之类的,不过可能是个约定俗成的翻译方法吧,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我在想,我是再留在这里几天,听老先生把他神异的故事讲完,还是直接带着卢修斯进入密林去找翡翠天宫。莱菲斯素药片剩的不多了,我不知道停药后的卢修斯会不会突然垮掉,像以前一样。但是我觉得,如果不听完阿尔坦尼老先生的故事,一头冲进密林也是送死。这是个两难的境地,莱菲斯素片剂还有六片,我会把剂量改回从前的每日一片,期望他能坚持得长久一点。如果六天之内阿尔坦尼老先生还是不能结束他的故事,那我也等不得了。

又一只黑色蝴蝶撞死在了门上,就在昨天那只的旁边。

之十四

这黑色的蝴蝶到底象征着什么呢。

我甚至把这个问题去问了阿尔坦尼老先生,他没有给我答复,反而继续他那絮絮叨叨的讲述。那位尊伟的降魔主伊洛娜的丰功伟绩对我来说没有一点吸引力,既然他不能给我翡翠天宫、十六天星或者原初之子相关的消息,我就要走了。

卢修斯的棺材一如既往的沉重,而现在我没了翅膀,只能步行。利帕兰亚在我身边,背着行李,手里还提了苹果篮——她买了一篮上好的苹果,小狗玩具就安然地坐在苹果上。

我们在密林跋涉了三天,终于找到了一小片天然的空地。我们终于能扎营休息,生火煮食而不是先把周围的潮湿的草木砍伐一遍再想办法躺下。利帕兰亚坐在我身边,离我近近的,嘴巴里嚼着苹果。清脆的咀嚼声和晚间森林中的虫鸣鸟语自然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奇异的、喧闹的、生机勃勃的静谧。月光和星光从参天巨木的枝叶间漏下来,把我们的小营地罩上了银色的薄纱。我不能相信老阿尔坦尼的话,相信这里是精灵的墓地了——凌晨时分,天刚拂晓,众树根部纷纷升起一缕缕模糊的微光,像是雾气,又像是什么往昔的残影。那微光是轻而沉重的,它们没有重量,动作却好似拖着千钧之物,缓缓地挪动着。林间的植被像是自然地为这些影子让开了路,一条长长的林间小路一直往密林深处延伸。

那些模糊的薄影在拂晓之时明暗交界的混沌之光中渐渐地有了形体,他们是尖耳朵的美丽生物,却被锁链锁住手脚,像是奴隶,排成极长极长的一列,往林间小路而去。

我记得那时我只是无端地从睡梦中醒来,见到如此光景,便什么也顾不得,背起卢修斯便随着奴隶们,往密林中纵深而去。

等太阳完全升起,这些幽魂一般的奴隶,就全都像露水一般消失了,林间小路也闭合,方法从来没有过那种小路一样。要不是向后望去完全是一片莽莽榛榛的森林,我几乎要以为自己在做梦,是梦游着跑到这里来的。

那时的我,没有任何补给,也没有武器,与利帕兰亚失去了联系,更没有能用来通讯的东西——对,就连日记本都没拿。现在的我固然是在翡翠天宫通天的翡翠浮雕柱下生起火惬意地写日记烤苹果,但那时,确是真切地感受到恐惧和绝望。

恐惧是“我没能拯救卢修斯”的恐惧,绝望是“我再也见不到利帕兰亚”的绝望。

当然我还是有办法的,我从衣服上抽了根细麻线出来,绑了一块石块。

摆锤到底是什么原理,我也说不清楚。是超自然力量的指引还是人手肌肉的自然震颤,也没有定论。但在那参天木古环绕包围的地方我没法去观测太阳。或者说观测太阳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处,我需要找的是翡翠天宫,而不是东西南北。

当时我便有一个没来由的想法:那些鬼魂也许是被送去修建翡翠天宫的奴隶。我也不晓得我这想法又有什么依据,但可以肯定,大多数光辉灿烂的古代文明,都是建立在无数奴隶的血肉和尸骨上的。这么一来,那片兰奴斯之林还说不定是个万人坑。想想可真是让人害怕。

摆锤一直往西南方摇摆,我相信了它。跨过一片灌木林后果然有了小路,还有已经看不出年岁的、人为树立的灯柱。这让我感到由衷的欣喜。我坐了下来,挪开棺材的盖子,想要让卢修斯透一透森林清晨中清新的空气,然后再清理一下从透气孔里钻进去的枯枝败叶。卢修斯躺在棺材里,双目紧闭,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扭曲着,拧成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这是怎么了呢。

直到现在,他脸上都一直维持着那种笑,仿佛奸计得逞,不能自持的笑容。

大概是在他开始呕吐以后吧,直到现在,卢修斯再没有从灵魂的层面联系过我。他给我的信息是如此模糊,以至于我已经进入了翡翠天宫,检视了无数根预言柱,仍然一头雾水。

是的,一开始的时候,阿尔坦尼老先生确实在我的追问下说出了一些东西,但我实在想不到原初之子瓦尔安达尔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也大概读懂了《恩吉尔辛达》,它讲的是古代瓦尔安达尔如何使用器皿与种种材料创造生命,大概这就是炼金术中人造生命那部分的发轫吧。我的想法始终是正确的,保存他的灵魂,再利用这些知识来为他重塑肉身,最后把保存的灵魂导入新的身体,便又是一个完美的卢修斯。我只是缺乏一些必要的知识、技艺和经验而已。而我来到翡翠天宫,就是为了获取知识和技艺。

但矛盾的是,莱菲斯素快要用完了,我在这里无法得到任何补充。

我担心卢修斯撑不了多久,而我就算身在翡翠天宫,也什么都做不了。我可以尝试着先保存他的灵魂,这些东西,我还是学过的。就从他留下来的《灵之锁》一书里。

在屠灵族的巫术里,能保存灵魂的是净水。要绝对纯净,不含一点杂质的那种。净水在沙漠中弥足珍贵,但在这几乎每日都要下雨的雨林中,却能轻而易举地获得。我甚至可以使用简单的蒸馏器制备蒸馏水。留存灵魂的净水应当每日添满,否则灵魂就会干涸。这也不难满足。然而……我却……嗯……耻于面对卢修斯的灵魂。

他毫无疑问是个天才,我在才能方面比他逊色了不知多少。我忽然害怕起来,害怕他耻笑我简陋的仪式。

不过……他对我很温柔,应该不会吧……

我也不知道,但我有些怕。

利帕兰亚好像不想见到这些,她抱着小狗玩具,躲得远远的,像个害羞的小姑娘。

我也怕她觉得我是个异教徒什么的,尽管我一直在安诺尼瑟边缘徘徊,但始终没有走入“信仰”的门。

不过我好像答应了她,在一切都结束后跟她去地狱受罚的,好像也没关系吧。

我也不知道。

卢修斯的心率和呼吸都是稳定的,这给了我些许的安慰。我做好了施法的准备,打算在午夜就开始仪式。

仪式将持续到黎明,具体的内容我会在完成以后再进行记叙。现在距离午夜还有大约三个小时,先让我休息一下吧。

我又看到了黑色蝴蝶。已经是第六只了。我们在路上的时候,每天都会有一只,莫名其妙地死在我们眼前。

也许真的是什么诅咒吧。

我依然不知道。

之十四

这黑色的蝴蝶到底象征着什么呢。

我甚至把这个问题去问了阿尔坦尼老先生,他没有给我答复,反而继续他那絮絮叨叨的讲述。那位尊伟的降魔主伊洛娜的丰功伟绩对我来说没有一点吸引力,既然他不能给我翡翠天宫、十六天星或者原初之子相关的消息,我就要走了。

卢修斯的棺材一如既往的沉重,而现在我没了翅膀,只能步行。利帕兰亚在我身边,背着行李,手里还提了苹果篮——她买了一篮上好的苹果,小狗玩具就安然地坐在苹果上。

我们在密林跋涉了三天,终于找到了一小片天然的空地。我们终于能扎营休息,生火煮食而不是先把周围的潮湿的草木砍伐一遍再想办法躺下。利帕兰亚坐在我身边,离我近近的,嘴巴里嚼着苹果。清脆的咀嚼声和晚间森林中的虫鸣鸟语自然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奇异的、喧闹的、生机勃勃的静谧。月光和星光从参天巨木的枝叶间漏下来,把我们的小营地罩上了银色的薄纱。我不能相信老阿尔坦尼的话,相信这里是精灵的墓地了——凌晨时分,天刚拂晓,众树根部纷纷升起一缕缕模糊的微光,像是雾气,又像是什么往昔的残影。那微光是轻而沉重的,它们没有重量,动作却好似拖着千钧之物,缓缓地挪动着。林间的植被像是自然地为这些影子让开了路,一条长长的林间小路一直往密林深处延伸。

那些模糊的薄影在拂晓之时明暗交界的混沌之光中渐渐地有了形体,他们是尖耳朵的美丽生物,却被锁链锁住手脚,像是奴隶,排成极长极长的一列,往林间小路而去。

我记得那时我只是无端地从睡梦中醒来,见到如此光景,便什么也顾不得,背起卢修斯便随着奴隶们,往密林中纵深而去。

等太阳完全升起,这些幽魂一般的奴隶,就全都像露水一般消失了,林间小路也闭合,方法从来没有过那种小路一样。要不是向后望去完全是一片莽莽榛榛的森林,我几乎要以为自己在做梦,是梦游着跑到这里来的。

那时的我,没有任何补给,也没有武器,与利帕兰亚失去了联系,更没有能用来通讯的东西——对,就连日记本都没拿。现在的我固然是在翡翠天宫通天的翡翠浮雕柱下生起火惬意地写日记烤苹果,但那时,确是真切地感受到恐惧和绝望。

恐惧是“我没能拯救卢修斯”的恐惧,绝望是“我再也见不到利帕兰亚”的绝望。

当然我还是有办法的,我从衣服上抽了根细麻线出来,绑了一块石块。

摆锤到底是什么原理,我也说不清楚。是超自然力量的指引还是人手肌肉的自然震颤,也没有定论。但在那参天木古环绕包围的地方我没法去观测太阳。或者说观测太阳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处,我需要找的是翡翠天宫,而不是东西南北。

当时我便有一个没来由的想法:那些鬼魂也许是被送去修建翡翠天宫的奴隶。我也不晓得我这想法又有什么依据,但可以肯定,大多数光辉灿烂的古代文明,都是建立在无数奴隶的血肉和尸骨上的。这么一来,那片兰奴斯之林还说不定是个万人坑。想想可真是让人害怕。

摆锤一直往西南方摇摆,我相信了它。跨过一片灌木林后果然有了小路,还有已经看不出年岁的、人为树立的灯柱。这让我感到由衷的欣喜。我坐了下来,挪开棺材的盖子,想要让卢修斯透一透森林清晨中清新的空气,然后再清理一下从透气孔里钻进去的枯枝败叶。卢修斯躺在棺材里,双目紧闭,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扭曲着,拧成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这是怎么了呢。

直到现在,他脸上都一直维持着那种笑,仿佛奸计得逞,不能自持的笑容。

大概是在他开始呕吐和泄泻以后吧,直到现在,卢修斯再没有从灵魂的层面联系过我。他给我的信息是如此模糊,以至于我已经进入了翡翠天宫,检视了无数根预言柱,仍然一头雾水。

是的,一开始的时候,阿尔坦尼老先生确实在我的追问下说出了一些东西,但我实在想不到原初之子瓦尔安达尔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也大概读懂了《恩吉尔辛达》,它讲的是古代瓦尔安达尔如何使用器皿与种种材料创造生命,大概这就是炼金术中人造生命那部分的发轫吧。我的想法始终是正确的,保存他的灵魂,再利用这些知识来为他重塑肉身,最后把保存的灵魂导入新的身体,便又是一个完美的卢修斯。我只是缺乏一些必要的知识和技艺而已。而我来到翡翠天宫,就是为了获取知识和技艺。

但矛盾的是,莱菲斯素快要用完了,我在这里无法得到任何补充。

我担心卢修斯撑不了多久,而我就算身在翡翠天宫,也什么都做不了。我可以尝试着先保存他的灵魂,这些东西,我还是学过的。就从他留下来的《灵之锁》一书里。

在屠灵族的巫术里,能保存灵魂的是净水。要绝对纯净,不含一点杂质的那种。净水在沙漠中弥足珍贵,但在这几乎每日都要下雨的雨林中,却能轻而易举地获得。我甚至可以使用简单的蒸馏器制备蒸馏水。留存灵魂的净水应当每日添满,否则灵魂就会干涸。这也不难满足。然而……我却……嗯……耻于面对卢修斯的灵魂。

他毫无疑问是个天才,我在才能方面比他逊色了不知多少。我忽然害怕起来,害怕他耻笑我简陋的仪式。

不过……他对我很温柔,应该不会吧……

我也不知道,但我有些怕。

利帕兰亚好像不想见到这些,她抱着小狗玩具,躲得远远的,像个害羞的小姑娘。

我也怕她觉得我是个异教徒什么的,尽管我一直在安诺尼瑟边缘徘徊,但始终没有走入“信仰”的门。

不过我好像答应了她,在一切都结束后跟她去地狱受罚的,好像也没关系吧。

我也不知道。

卢修斯的心率和呼吸都是稳定的,这给了我些许的安慰。我做好了施法的准备,打算在午夜就开始仪式。

仪式将持续到黎明,具体的内容我会在完成以后再进行记叙。现在距离午夜还有大约三个小时,先让我休息一下吧。

我又看到了黑色蝴蝶。已经是第六只了。我们在路上的时候,每天都会有一只,莫名其妙地死在我们眼前。

也许真的是什么诅咒吧。

我依然不知道。

之十五

我扼死了卢修斯。

我。

扼死了。

卢修斯。

我的仪式并不成功,而且情况越来越糟。卢修斯的灵魂被牢牢地禁锢在他的肉体中,他的肉体却在渐渐地……异化。

这个词是我生造的,用“异常”和“变化”各取词根拼在一起得到。我不知道那样怪异的肌肉增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一夜之间就开始了。昨夜,作为仪式的一部分,我为他擦洗身体,那时他的身体还是正常完好的,除却肢体长期不运动造成的肌肉松软之外,没有别的异常状况。

而就在我准备进行仪式的时候,一切都准备停当的时候,卢修斯的肉体毫无征兆地开始膨胀,从关节上长出无数只有寸许长的手和脚,皮肤上长出无数小小的五官。那些小手和小脚在半空里徒劳地乱抓乱踢,小嘴巴小眼睛一开一合,看得人头皮发麻。他已经不是卢修斯了。

扼死他,这就是我的决断。

我听见他的灵魂在痛苦地哭叫,我看见他的肉体在痛苦地颤抖。那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或者说,我的痛苦要比他的痛苦更为深重,更为煎熬。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是我照顾不当,还是莱菲斯素给药剂量,还是屠灵族仪式的问题,我不知道。利帕兰亚也害怕了,她恢复了恶魔的形态,拔出剑来,作出了战斗的起势。可是她的尾巴尖在颤抖。我既不能放任卢修斯继续异变,也不能让利帕兰亚恐惧。

于是我扼死了他,在我的卢修斯还没有变成更加可怕的怪物之前。

他死了,断了气,停止了心跳。我看见他的灵魂从那摊烂肉中缓缓地升起来,在黑夜中,像是一片薄雾。薄雾渐渐地凝聚,有了人的形态,有了卢修斯的脸。只是那脸是破碎的,像一片被蚕食的叶子。

那被蚕食掉的部分就是他从自己的魂魄中榨取的奈克拉灵素,那是构成我的灵魂的材料。

我看见他缺了一边的嘴弯了起来,像是在笑。怎么了,卢修斯,你是在为你的解脱而微笑吗?是我令你受了许多无谓的痛苦吗?我也想以笑容回应他,但是我,真的,笑不出来。

“德拉格恩。”卢修斯说话了,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他留下的躯体正在快速地腐烂、溶解,化成一滩腐臭的猩红色的液体,就和之前喂给他的莱菲丝素一样。他的魂魄并不散去,只居高临下地飘荡着,对我说话:“德拉格恩。”

我不为我的所作所为而愧疚,悔恨或是其他,但在卢修斯面前,我似乎永远都像个孩子,半天才挤出一声细如蚊蚋的“对不起”。我没什么可道歉的,但除了“对不起”,却也没什么可说。

“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卢修斯破损的嘴巴一动一动的,声音飘忽无定,从四面八方飘荡而来:“你找到了翡翠天宫。”我是你最完美的作品,可是我什么也没做成。我找到了翡翠天宫又如何呢,我永远地失去了卢修斯。

我真的就这样说了,我说,卢修斯,我找到翡翠天宫又如何?我没能恢复你的肉身,甚至还……

“我有你,就不需要肉身了呀。”这是卢修斯最后留给我的话。他张开双臂,拥抱我。

灵魂是有温度的,和人的身体一样温暖。

那个拥抱很轻,又短暂。

然后我就。

我就是德拉格恩·卢修斯了。

我们的灵魂,两个不完全的破碎灵魂,在我的身体里重新合二为一。这种感觉是非常奇妙的,它们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仿佛从来没有分开过。我们的记忆互相交叠,从此不再分开。卢修斯做过的事,都变成了我的过往,我心中潜藏的情愫,也变成了卢修斯心灵深处的火焰。

我是德拉格恩,是卢修斯,更是德拉格恩·卢修斯。

利帕兰亚放下剑,怯生生地来到我身边。我想也没想,抱紧了她。不知何时起,她的翅膀已经完全锈掉了——消失了,只剩下两根短短的、锈渍斑驳的支架还连在肩胛骨上,摇摇欲坠。利帕兰亚搂住我的脖子,侧脸贴在我胸口上,呼吸均匀。她已经不是天使了,很早以前便不是了,她还有角、尾巴和蹄子,可能算是恶魔吧,但我觉得也不像——可能她更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个被吓坏了的女孩子。

“宣判你跟我下地狱受罚。”她小声地说。我会去的,利帕兰亚,我会去的,我还会带很多苹果去。

黑色蝴蝶在火光里盘旋几圈,一头扎进了火堆,烧得毕剥作响。无形无色的黑暗蔓延开来,已经是第六只蝴蝶了,这第六只黑色蝴蝶,终于和它的五个前辈一样,死在了我面前。

那么能开启所谓天罚的第七只呢。

火光忽然被影子劈开了,影子在一点一点地扩大,最终生生地把火焰的光剪成一双蝴蝶翅膀的形状。

“你是有罪的,你又是有功的。你生为亵渎之种,这是大罪。你又杀死了犯下亵渎之罪的人,这是大功。人造天使德拉格恩,我该如何处置你?”说话的人自蝴蝶的影子里缓缓地拔起来,地上的影子被他的身姿抽起,在他背后形成一双漆黑的蝴蝶翅膀。他身姿美丽,像男人又似女人,那是一种模糊含混的美感,不属于凡间的美。利帕兰亚曾经也有,但是她为了我,把它们都舍弃了。

“我是地狱的君王,自光中生的第一天使,影之天使伊该谢亚。说吧,伪天使,我该如何处置你?还有你,利帕兰亚。你到底为什么为了这么一个家伙堕落到如此田地?你的翅膀呢?”

这位地狱君王伊该谢亚废话很多,我不得不让他闭嘴。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哪来的力量去与一位《彼特烈书》有名在册的大天使抗衡。也许是他反复地在卢修斯和利帕兰亚的事上唠唠叨叨,我不得不出手教训他。

那异化轮到我了。某种火热的力量在我的肌肉中流淌,我感到它们在生长,我怕自己也变成那种怪物,但是我没有。

角,尾巴和蹄子,现在也属于我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点也不知道。诡异的猩红模糊了我的双眼,等到我清醒过来,伊该谢亚不见了,半片漆黑的蝴蝶翅膀落在火堆里,被残余的炭火渐渐吞没。黑色的鳞粉在火流之中升起,与飘扬的火花与灰烬混同。

赤红灼热的钢水漫了上来,它们向空中升起,在雨林潮湿的空气中凝固,形成一座漆黑的拱门。地狱之门已经在我面前洞开,该是我履行对利帕兰亚的诺言的时候了。一切都结束了,我的忙碌,我的追寻,翡翠天宫,原初之子,十六天星,虚像——它们哪里能同卢修斯,同利帕兰亚相比呢?

我,德拉格恩,炼金术师卢修斯盗窃创造之权柄而创造的最伟大、最完美的作品,命运之路已经明晰,我击败了地狱君王伊该谢亚,将成为大罪亵渎的魔王。利帕兰亚将是我的王后。

我的王后把美丽的苹果送到我唇边,那是比血更红,比罪孽深重的猩红色。

“亵渎为果。”

后记:

在我的伙伴们找到这本日记的时候,它被丢弃在翡翠天宫那无数的预言柱之间。我无从考据这日记是不是果真由亵渎大罪的魔王写就,只能稍作整理,并且私自拟了一个标题,尝试着集结出版。不论如何,这也算是一项发现。在出版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来自安诺尼瑟的阻力,但幸运的是,通过一些朋友的努力,这部日记最终得以由达思顿氏书局出版。

我对此的态度是,不论是被丢弃的日记,还是日记体小说,都是某个时代的文明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更加值得一提的是,您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探索队队员在翡翠天宫中找到这本日记,那时,距离这本日记最近的预言柱,讲述了一个巫师造出烧瓶小人,烧瓶小人一会儿长出鹰的翅膀,一会儿长出尾巴和蹄子的故事。对的,虽然谁也不知道预言柱本意是否如此,但毫无疑问,它与本书部分内容能够彼此印证,对此我想说,古代的文明真是神奇无比,不是吗?

更何况,我们根据这日记里面的细节,果真在济哈诺拉城里找到了尘封已久的炼金术师卢修斯的工房。

这是秘仪会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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