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精

【法洛希尔·繁花】鲁纳兹:诗神荣宠

这是一段被遗忘在尘埃里的故事,与揉成团的废稿,干涸的墨水,断掉的琴弦和永不再奏的曲子在一起,落满了过往光阴。

一点也不刻骨铭心。

鲁纳兹·鲁伯尔夫的日常,就是跟着师哥学做一个索拉达什姆。“索拉达什姆”不同于普通的吟游诗人,搞懂一个鲁特琴,一个曼陀林就混得口饭吃。这众神之歌的颂唱者必须精通各项功课,从唱腔与唱词,到弹奏巴斯琴,到招揽听众,到临场串词,到其他各种名目繁多的训练和习作,还必须写得一手好字。

但是世界上没有哪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是坐得住屁股的。

几年前,师哥倒是还可以把他架在肩膀上,领着他出入各地的集市,令他讲几个俏皮话暖场,接着开始正式的营生。可现在呢,奎达多尔纤细的精灵肩膀并架不住这一天一长,仿佛生豆芽一样快速蹿高的半狼少年。于是,在师父——也就是鲁纳兹的父亲,阿斯德法·鲁伯尔夫依旧忙于收集和整理《索拉达》残卷的时候,奎达多尔就肩负起了培养下一代索拉达什姆的责任。

其中一个作业,便是“指物作歌”。这门课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无非是随便拿起一样东西,用它来作几句歌子,做个起兴,好引入后面的唱词。

然这“指物作歌”的课程,鲁纳兹并没来。

奎达多尔已经放弃了与他斗智斗勇,上窜下跳地抓他回来上课。奎达多尔的生命绵长而无所尽头,鲁纳兹只会耽误自己的人生。这些寿命短暂的圆耳朵达尔们总是搞不明白自己的处境,总是觉得自己可以活得很长,总是觉得一切都可以等,一切都能等得到。

但鲁纳兹不这么想。

此时的少年正溜到住所以外不远处的一口大雨后雨水聚集而成的水塘,趴在水边绒绒的软草上,伸着手舀清灵灵的水玩。阳光软和地铺在大地上,像一张无形又温暖的毯子。云朵在高天之风的推动下整齐而缓慢地往西走,闲适地、从容地,仿佛从来不会被驱赶似的。

如果自己没有跑出来的话,师哥会不会指着云要自己作歌?如果要的话,又该作些什么呢?

就作:

我看见天上的云朵匆匆而过,

一如诸公的脚步,踢踢踏踏。

敢问这位佳人,可否为一首歌而停下,

就像风儿平静,云儿也休憩驻留?

韵脚好像不很对,不过没所谓了,顺嘴胡诌而已。

鲁纳兹翻了个身,仰面向着天空。云啊,飞鸟,被风扬起的草叶,阳光把它们的影子投下,落入半狼少年的灰眸。灰色的眸子与灰色的影子相交叠,呈现出美丽的烟水晶一般的颜色。

一群不知道什么鸟儿在天幕中游过,鸟儿们飞得那么高,贴近太阳——鸟们的神与皇帝。那些天空行者飞翔着,许久才扑动一下翅膀。在地上看来,仿佛并没在飞,而是以极慢的速度,游移在高天之上。

我也想要一只鸟,我一定不把她关在笼子里,我一定让她自由地飞。鲁纳兹想道,我一定给她吃好吃的谷子和菜叶,还有虫子和鱼。

我每天都要为她唱歌。

“嘎——唏——!”粗嘎难听的禽类叫声把他拉回现实。如果说鲁纳兹的愿望就此实现也不为过吧。确实有只鸟儿,只有巴掌大的鸟儿,身上除了翼尖和屁股上有几根稀疏的灰毛,别的地方基本秃了的鸟儿,扁嘴,像鸭子的磕碜鸟。

“嘎——”它又叫道。

也许是它听见了自己的愿望,该是自己兑现诺言的时候了——万一把它养好!它变成孔雀!变成鸿雁!变成鹰也未可知嘛!

想到这里,鲁纳兹抱起秃鸭,兴高采烈地往住所飞跑。

鲁伯尔夫家的小房子,就建立在平原上,周围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地。一条人踩出来的小路蜿蜒着伸出去,隐没在草丛里。低矮的篱笆墙里,师哥的身子站得笔直,在用他们本族的话高声地唱着什么。那声音介于男声与女声之间,唱词节律分明。鲁纳兹知道,师哥又在练习《大颂》,精灵们歌颂降魔主伊洛娜的长诗。

少年知道师哥断然不会责怪他,便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

秃鸭突然像要没命了似的“嘎嘎嘎嘎”地一阵大叫,引来精灵停下练唱,转过脸来,一双金眸盯紧了鲁纳兹手里捧着的秃鸭。

“师哥你看我捡了只鸭子。”鲁纳兹赶紧嬉皮笑脸起来。

“现在集市上的人都被路对面的杂耍小丑吸引走了。你现在以这只鸭子为题作起兴,接索拉达第三十一首,把人们都叫回来。”奎达多尔对那秃毛鸭子没多大的兴趣,“你爸快回来了,回来就要检查你作业,你自己看着办。”

鲁纳兹当时就一懵。啥啊,咋回事儿啊。这鸭子怎么能拐到索拉达上?人被小丑吸引走了就去没杂耍的地方不就完了,还用跟小丑的硬碰?但没办法,已经快要中午了,父亲早上出门的时候就说,中午回来吃烤鸭——这老家伙言出必行,十年前说要整理《索拉达》原本,就满大陆东奔西跑,弄到现在。

师哥不会打他,但作为师父的亲爹会。

三十一首。《索拉达》三十一首说的啥啊。好像是凰主与白月娜伊莎相识吧。

“啊,就。咳。”鲁纳兹清了清嗓子,“你们看这鸭子,嗯……羽也光光,毛也秃秃……不晓得是不是明翼来客,见到小丑,笑掉了毛,快来把我的歌——”

鲁纳兹的歌没唱完,因为奎达多尔已经在揉太阳穴了。但也不知道谁注意到了,秃鸭的翼尖,居然慢慢地、慢慢地,生出了漂亮的白色羽毛来。

至于后来鲁纳兹到底有没有挨打,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发现,每当他对着那秃鸭弹唱作歌的时候,鸭子的就会生出美丽的羽毛。

少年渐渐地成长,他的歌从单纯地描摹物事渐渐地有了丰富的情感,他歌唱风和云,歌唱历史中早已远去的英雄与美人,歌唱各种各样的心境与情感。父亲与母亲已然在日复一日的誊抄整理与家务中弯下腰,师哥依旧是永远不会老去,永远青春俊美的师哥,而日日与他作伴的秃毛鸭子,却已经被靓丽的白羽覆盖,成了一只脖子柔软颀长,眼睛潮湿晶莹的美丽鸟儿了。

天鹅。

青年的鲁纳兹,乌云色的乱发张扬着,双眼明明是冷钢一样的铁灰,却处处都透出温柔。他在东边的几座城镇小有名气,深得姑娘们的喜爱。也许正因如此,他《索拉达》的功课就扔下,转而去创作那缱绻优美的爱情故事了。

他常在城镇的喷泉边演唱,美丽的天鹅就在喷泉里濯洗它的羽毛,不时引吭高歌,吸引人们的目光。

后来鲁纳兹就有了绰号,“天鹅泉边的灰王子”。

鲁纳兹兑现了他的诺言,每日给它吃谷子,菜叶和鱼。

终日与天鹅相伴,到底带给了鲁纳兹灵感。他创作了长诗,就以自己的绰号为题。那是一首凄凉哀婉的诗,讲述灰王子与天鹅公主相恋,但天鹅公主的巫婆姐姐令天鹅公主善良纯真的心灵变得狠毒,在约定相会的日子里狠心地抛弃王子的故事。至于最后天鹅公主有没有回心转意有没有破除恶毒巫婆的诅咒,就看表演现场姑娘们的反响了。

在一个星光灿烂,月色明亮的夜里,鲁纳兹为他的诗歌谱了曲子,抱起他心爱的长琴“独子”,想要试着唱一唱。

他已经独自居住很久了,除了每日与他相伴的天鹅以外,这座位于城镇西南角的小房子里没有别人的痕迹。他只能唱给天鹅听。

天鹅歪着脑袋,看鲁纳兹把琴弦调好,手稿摆好。在仅有一盏油灯照明,昏暗的屋子里,弹起四弦长琴,唱出歌谣。鲁纳兹觉得天鹅像是被这诗歌给触动了,只见天鹅不断地引颈高鸣,不断地扑打双翼,像是要飞,又像是翩跹起舞,最终竟团成一团,倒下不动了。

这可把鲁纳兹魂都吓飞出去了。陪伴了他许多年的天鹅该不会就这么……?

他慌忙把天鹅抱起来,手探进羽毛,试图寻找它的心跳。但摸来摸去也摸不到窍门,只能隐约感觉到天鹅的体温正在慢慢下降。

别吧,别吧,别吧。

鲁纳兹暗暗祈祷。

天鹅最后柔婉地发出一声长鸣,那声音如同长眠被晨光唤醒后的第一声舒展。有光彩从天鹅的羽毛下放散出来,它在光中升起,双翼伸展,将鸟儿的身体包裹。鲁纳兹看得呆掉了,半张着嘴巴,两手空空地向前伸着,什么也做不得。

最终,所有光都散去,天鹅也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美丽的姑娘,金发柔亮,身段优美。

这肯定就是天鹅公主,绝对是,百分之一百万是。鲁纳兹依然呆愣,脑子里就这么一个念头,反复地刷来刷去。

“再唱一次,再唱一次嘛!”天鹅公主开心地按住鲁纳兹的双肩,使劲地摇晃。

鲁纳兹的脑子里也剩不下什么了,他拥着天鹅公主,把那歌唱了一次又一次。

“你知道吗?我是诗神。”在鲁纳兹为公主唱第十四次的时候,天已经是凌晨了。他困得实在睁不开眼,朦胧中,见到公主雪白的臂膀正绕在他的脖子上。鲁纳兹分不清楚那雪白的究竟是人的胳膊还是天鹅的双翼,只听见她这么说道,“每一首令人幸福的歌被作出,我就美丽一分。每一首令人哀伤的歌被唱响,我就丑陋一点。”

“所以,请一定要给天鹅公主与灰王子一个好结局哦?”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鲁纳兹听见这么一句话。大概是困糊涂了,是梦。

然第二天一早他就知道了,自己昨晚确实是搂着一个漂亮姑娘,给她唱歌,一直唱到下半夜。姑娘就伏在他身边,等他醒来。

她的名字是黛达芬妮,是诗歌的精灵。她确实是鲁纳兹这辈子见过最美最美的姑娘了,没有之一。黛达芬妮愿意留下,留在自己身边过幸福快乐的日子,就像故事里说的那样——但自己始终只是个吟游诗人,并不是真正的王子。

而且——风暴就要来了。

“要唱幸福快乐的歌,让我永远美丽哦。”黛达芬妮说。

战争的阴影笼罩了整个大陆,那些战袍上绣绞索的人打仗之余到处抓人,抓所有不是人类的族裔,然后把他们关起来,等待处死。一开始他们抓血统纯粹的精灵,妖精,后来就连有四分之一异族血统的都不放过了。

城镇里的人越来越少,愿意为鲁纳兹的歌掏钱的人更少。

在这样的时代,谁还愿意再听那镀满浮华光辉的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呢。甚至就连鲁纳兹本人,也不再愿意创作那样的故事了。但他也不愿意去歌颂之前在诸神之环被吊死的那个家伙。他根本不认识他,也没听过他的功绩。

——就算他有功绩又怎么样,现在的人类都跟疯了似的以他的名义到处杀人。

鲁纳兹带着黛达芬妮东躲西藏,最终找到了一个精灵们藏匿的地方。那里阴暗又潮湿,十数个白银之子就蜷缩在湿泥里面瑟瑟发抖,他们里有几个还拿得动刀剑的多尔,有的只剩下一只眼睛,有的胳膊上扎满绷带,即便如此也将进行着最后的抗争。他们唱起来,从齿缝间逸出哀伤与决然的轻歌。

他们唱道:

“娜伊莎,听一听,听我的歌!

我们的勇士出去了,没有回来!

我们的智者出去了,没有回来!

我们的兄弟出去了,没有回来!

我们的姐妹出去了,没有回来!

娜伊莎啊,听我的歌呀!

现在我们也要出去了,

我们也要出去了呀!”

鲁纳兹心弦颤动,手指却僵硬,弹不动琴,舌头也僵硬,就连喉咙,也仿佛被灰泥糊了个结实。他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该唱什么还是什么声音也不要发出,找个地方坐下假装哑巴就好,但是来自铁齿之国的勇武热血,似乎并不允许他闲着不动。

但他回望黛达芬妮,后者却用哀怨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质问,说好了要唱幸福快乐的歌,让我永远美丽呢。

她的身体渐渐地被黑羽覆盖,面容哀伤。

巫婆。

“只有你能救我了哦,灰王子。”天鹅公主说。

“伊洛娜,醒一醒!

我们的勇士回来了,立在你身边!

我们的智者回来了,立在你身边!

我们的兄弟回来了,立在你身边!

我们的姐妹回来了,立在你身边!

伊洛娜呀,醒一醒!

终有一日我们也将归来,!

也将归来!”

精灵们唱到,他们的刀已经出鞘。

“伤痛使我丑陋,鲁纳兹。”黛达芬妮的身体也扭曲起来,她声音不再柔婉,反而粗糙如同老鸦,美丽笔直的两腿变成覆盖鳞片的脚爪,乌黑的羽毛从手臂上长出来,一双纤手也变得粗大而锋利。

“快乐起来,就现在。”她命令道,“不然你将失去我的宠爱,我诅咒你,令你的才华随风而去。”

“那就随你吧。”鲁纳兹收起了琴,语调冷淡:“也许你有力量令我才尽,口哑,手不能弹,但你无法令我强颜作欢。“快乐与伤痛永远都同时存在,如过你以自己美丽的外表为目的强迫人们快乐歌颂,那你也不配做什么诗神。”

人类的搜查队找过来了,他从腰间拔出了长刀。那是父亲与琴一同留给他的赠礼。“独子”与“父辈”,琴与刀,快乐的传播者与伤痛的施予者。

在我弹起琴的时候,我是快乐的化身。在我握起刀的时候,我是痛苦的使者。

我是个吟游诗人。我需要美酒,需要鲜花,需要人民的欢呼与喜爱,唯独不需要的就是所谓的诗神的宠爱。

一切的毁灭者就要来了,精灵们无力抵抗。他们终将走过永恒的圆环之路,回到伊洛娜身边去,在永恒尽头的某个春天再度降世。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黛达芬妮也在血泊、尸骸与哀号中变得越发可怖。黑色蓬乱的羽毛胡乱地长满全身,覆盖了曾经美丽的面容,只留两只暴突的眼睛,布满血丝。

最后就连鲁纳兹也倒下了,他的胸口被利剑洞穿,鲜血汨汨而出。独子琴弦崩断,父辈刀刃规缺。琴与刀都横在血泊中,那血却不知道属于谁。

在鲁纳兹的双眼彻底失焦,陷入黑暗的时候,他看见一个漆黑而可怖的身影,疯狂地扑向圣伐军们,把他们撕成碎片。

血雨撒下,黑与红相混糅合和视界之外,传来了刺耳的“嘎嘎”声。

是秃鸭啊。

有一团小小的、暖暖的东西钻进了他渐渐冷去的身体,把胸口那可怖的伤痕小心翼翼地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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